介子寻回头望了一眼宋府的方向,面色沉静如水。只一眼,随即他便转过身,踏入了一间茶楼。
这时刻将将过午,茶客们三三两两坐着,饮茶谈天,好不闲适。
介子寻目不斜视,径直上了二楼,推开了最里那间“临江仙”雅座的门。
“你来得太晚了。”还未等他落座,屋内那人已不满地抱怨起来,“介子寻,本公子何时这样等过人?”
“今日。”介子寻懒得与他搅缠,草草敷衍道。
容时景登时哑了火,满脸忿忿之色:“我就不该来找你,亏得我瞒着大哥做贼也似跑过来,结果连个好脸色都。”
介子寻盯着他,皮笑肉不笑:“有劳容二公子了。”
他伸手稳稳扶住椅背,然后缓缓落座。容时景自是耳聪目明,发觉他右腿行动间略微僵硬,不禁微微皱眉:“你这腿……”
“中了一箭。”介子寻轻描淡写道。容时景却知事实绝非他口中说出的那般简单,能令他伤成这样,那时又该有多凶险?介子寻自幼是在边疆长大,即便后来到了京城,也从未有一刻放下骑射武艺,在京中一众纨绔成性的世家子弟里凶悍得十分突出。若说那群人是被豢养在温室里的家猫,介子寻便是矫健凶狠的孤狼。
因着他与众不同,读书时曾有看不惯他的私底下取了个“蛮人”的蔑称,后来挑衅到人前,被收拾了几回,这才安分下来。
容时景想起当年旧事,唏嘘不已:“三年前你不顾所有人阻拦,一定要去歧阳关,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啊,介子寻,如今还落下了伤病,值得么?”
大景朝划分为七大州,最西南边也最为危险的是洙州,毗邻西狄部,常年战火纷飞,而洙州最外一道关卡,便是岐阳关。
“正是因为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才要去那里。”介子寻想了想,慢慢道,“不,那里并非空一物。容二,那里有战乱,有流民,战争过后尸体堆积如山。”
容时景抿抿嘴唇,神色有些伤感:“子寻你变了。”
他又颇含深意地说:“三年前你走时,我只盼着你回来,如今却希望你莫要回来最好。”
他说着,把一沓书纸拍在案上。
“看看吧。”容时景说道,“我趁大哥不在,偷偷潜进他书房,翻了一夜纸堆。其中有一封上给先帝的奏章,弹劾的是西南总督靖平侯介英海畏战不出、用兵不利,致使岐阳关一战大败。上疏后不久,先帝的旨意便下来了。”
介子寻翻到那本弹章,落款是谨正司左监令贾用。谨正司为先帝授命,有监督肃正朝中高官勋贵之职权,这类官品级虽不高,却不容小觑。
这个人,介子寻曾在宁王府见过。
“谨正司一向只挑剔那些京官,对派戍在外的武将素来宽容。而贾用……”
“若是人授意,他绝不会主动上疏弹劾。”介子寻接过话头,淡淡道。
当年西南边疆战乱不断,西狄屡屡犯边,烧杀淫掠恶不作,西南百姓民不聊生,六年间接连两名西南总督折损在战场上,第三位继任者索性告老还乡,宁肯回家种地也不愿去洙州。朝廷急得焦头烂额,直到当时尚且年轻的靖平侯站了出来。
介家先祖曾追随太祖皇帝鞍前马后,因此得封了个侯爵之位,世袭罔替。只是后辈大多平庸,介家百余年来也就不声不响过去了。
到了这一代,依旧人看好这位年轻的侯爵能做出什么功绩,更有甚者直言此去不过送死而已。但事发危急,朝中实在人,便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一回了。
介英海于是去了西南,这一去便是将近二十年。二十年来,鲜尝败绩,边疆愈发平定,百姓不再流离失所,西狄部虽贼心不死,却只敢在边界处徘徊,丝毫不敢来犯。民间对靖平侯感恩戴德,朝中也再质疑之声,一时间介英海声望达到了顶点。
直到七年前,有人上了一封奏疏。
“当时西南并不安稳,歧阳关打了败仗,先帝本就对靖平侯忌惮得紧,加之西狄联合诸部死灰复燃狼子野心,内外夹攻之下,靖平侯处境艰难如履薄冰。这一封奏疏,便如同一点火星,彻底引燃了先帝心中疑虑。”容时景锁着眉头,忧心忡忡地看着介子寻,“子寻,你……”
介子寻没有说话。他看着那本奏章,神情恍惚。
“……子寻!”容时景握住他一只手腕,十分担忧,“你怎样?”
介子寻慢慢从他手中挣出,冷汗顺着额角流下,涣散的瞳孔重新汇聚起光芒。他收回思绪,把心中难以言说的纷杂吞咽进去,神色重归于平静。
“事。”介子寻将奏章递回,面上看不出喜怒,“我父亲镇守西南多年,西狄畏他如虎;我娘亲亦是将门之后巾帼英雄,所谓‘畏战不出、用兵不利’云云,皆是子虚乌有的构陷。”
“我知道。”容时景苦笑起来,“朝野上下俱都知道,弹劾他的人也知道,下令杀他的那个人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遭人构陷,但先帝——”
他伸出根手指指了指天上,声音清晰可闻:“先帝昏聩。”
介子寻居然笑了笑。他笑着,把容时景那根指头压下去:“等你回去京城,可千万不能这么肆忌惮。”
容时景不大高兴地抽回手:“我理会得。燕水城里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巴不得我出些差,好参容时闻一本。”
傅国公世子、大理寺卿容时闻,宁王麾下举足轻重的人物,数双眼睛虎视眈眈,试图将他拉下马来。可惜容时闻本人志洁行芳,几乎毫破绽,自然只能从燕水城有名的纨绔公子容时景身上下手。
容时景又道:“你现下作何打算?还要留在你家王爷身边?”
介子寻懒得计较他用语不当:“等他那伤一好,我就回洙州。”
容时景挑挑眉:“你不恨他?”
介子寻默了默,道:“做这件事,于他而言并益处,所以我以为,当年之事应当是别有隐情。”
介子寻在岐阳关时,也曾听见过关于宁王与靖平侯一案的诸多猜测,只是终究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说法。而今纵然确定了上疏之人是由宁王授意,介子寻亦不愿妄下定论。他父亲与宋离风忘年之交,若不是彼此信任,不会将他送来京城,在宁王身边一待就是九年。
论如何,宋离风都没有理由杀介英海。
“我会找出当年真凶。”介子寻站起身,“报此血仇。论那个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