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饮酒的动作,面纱掀开了几息时间,接着便落下,连带着遮掩了那令人失语的容颜。
在场的人已然失神。
直到燕侍君的酒杯轻放在石桌上,发出叩的一声。
竹贵君眨了下眼,下意识看向那只正收回的手。
直到这一刻,他才理解,为何素来挑剔的饶惜子会唯独说,“燕侍君可入画”。即便他不擅丹青,也不得不承认,此人之美实乃天工。
若非亲眼所见,恐怕人能想象,世间竟有人长成这副模样……
竹贵君转眸,便见原本在旁抚琴的梅贵君停了动作,看向这个方向。
比起旁边瞠目结舌的侍从,他的神色已算淡然,但琴音停歇,实属失态。
两人的目光对上,梅贵君定了半晌,又垂下眼抚着弦,接着方才停的地方继续弹奏,竟没人意识到这片刻的中断。
竹贵君收回视线,笑道:“侍君好酒量。”
祁燕亦回以一笑:“贵君谬赞。”说着暗暗呼了口气,试图不着痕迹地排出酒意。
竹贵君便又给他满上,自己也拿起酒杯,转眸看向亭外,满眼绿林郁茂、流水缭绕,又有清玄琴音作伴,不由得半阖上眼,半晌,轻喃道:
“南轩坐对竹萧森,拂轸闲调绿绮琴……”
沉默思忖间,微风拂过,林中竹影摇曳。
祁燕似有所动:“……一曲猗兰弹未彻,清风相答翠鸾吟。”
竹贵君闭眸回味,片刻后睁眼,笑意浮起:“侍君好情致。”
他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嘉会不易致,为乐须及时。”
祁燕举杯,莞尔道:“况此清胜景,雅怀复相谊。”
竹贵君不禁大笑。
接着两人一杯一句,在梅贵君的琴声中品赏这林中景致,情投意合,兴致渐浓。
“新秋凉露浥荷丛,不断清香逐晓风。”
竹贵君已经站起身,靠在亭柱旁,目掠清池,信手拈来,便等祁燕接下一句,但这回半晌不闻应答,他便笑道:“怎么,把你难住了?”
回头看向那戴着面纱的侍君,他还端正地坐在原处,手里捏着酒杯,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道:“……水影虚涵一镜中,晴光摇荡暖云红。”
竹贵君一怔,旋即乐不可支:“了了,得罚一杯。”
“唔?”燕侍君像不觉自己有似的,抬头看过来,疑惑出声。
竹贵君正欲再辩,不知何时已停了琴的梅贵君看过来,淡声道:“他醉了。”
“这才喝了几杯。”竹贵君挑眉,“真醉了?”
酒意上头,难免放荡,他笑着凑近燕侍君,俯身抬手,撩开帏帽。
桃花面,雾蒙眼。
尺余间距,他不由得屏了呼吸,垂下眼,“……原来侍君……这般面嫩。”
这一刻他才恍然,燕侍君确实比他们小了几年。
二三十岁的人,相差几年并不明显,但十几二十的可就不同了,比起已经长开了的众男君,燕侍君还像能掐出水一般,正欲绽放。
竹贵君放下面纱,在侍君头上一按,笑道:“倒像我在欺负人了。”随即起身,把杯中酒饮尽,方道,“游园漫步,醒醒酒罢。”
侍从上来收拾器具,三位主子则出了亭,路过飞桥时,竹贵君回头看,见祁燕走得虽稳当,脚步却慢吞吞的,便莞尔道:“用不用牵着走?”
祁燕还真一板一眼地摇摇头,回道:“不用。”
竹贵君不由得轻笑,引得友人侧目。
他便偏过头:“放心了?”
梅贵君沉默半晌,略微颔首:“尚可。”
邀请游园却不备车马,非虚怀若谷者不能至,与正卿饮酒论诗,非志趣相投者不能达。自掩其貌,乃明己之举,观之面相,亦质真若渝。
故而即便对祁氏心存疑虑,祁燕本人品性端良,饶惜子想画他也妨。
沿着飞桥漫步,被凉风吹着,祁燕也渐渐酒醒,想起自己方才的赖之举,不由得面烧。
好在竹贵君德才俱高,不与他计较。
他侧眸看向旁边二人,因隔着帏帽,也不怕被人察觉。
竹贵君风神疏朗,梅贵君淡泊清贵,两人才情容貌皆属人中龙凤,若能与这样的人结识,实属美事,可惜身处此世,身份有别,怕是不能如愿。
一行人渐步渐行,走到了曲水池边。
说是池,实则是片占地数百亩的人工湖,此时湖水碧绿,黄叶飘落其上,湖畔还停着几叶轻舟。
竹贵君施施然道:“来了曲水池,不荡舟游湖可说不过去。”
便让人解了两艘游船,主子们共乘一舟,侍从们则在后边跟看着。
两位贵君入宫前便常泛舟游乐,轻车熟路上了船,唯独祁燕动作生疏,竹贵君见状便伸手搭了把,心中难免想起他的身世经历,似乎从前只在家中养病,甚少外出游玩。
他便宽慰道:“木舟看着轻巧,游湖却稳当,放心吧。”
那伸出的手十指修长,指骨分明,比起平常男子的白皙纤柔,似乎更蕴力道。
祁燕垂眸低应一声,便握了上去,借力上船。
画舫承重,在水面上微微晃动起来,叫人真切感受到与行走在地面上的不同。
“如何?”竹贵君顺势扶住他的手臂,低头询问。
祁燕适应了水上的晃动,慢慢松开他的手:“嗯,多谢贵君。”
竹贵君轻笑一声:“进去坐着吧。”
梅贵君已经在里头坐着了,见祁燕进来,看了他一眼,言。祁燕也大概摸出了这位贵君的性格,知他为人疏离、惜字如金,便颔首以对,在另一边坐下,并不去打扰。
待竹贵君也落了座,船夫便撑起浆划船。
初秋寂静,木浆在湖面上荡出翻水声,轻缓而古朴,竹贵君闭眸聆听片刻,忽而笑道:“方才亭中清玄奏琴,投桃报李,我便吹一曲罢。”说着便取出竹笛。
湖上忽然起了风。
祁燕倏然心悸,抬眸看去,才知不是风起,而是竹笛吹气声低回萧然、再三长叹。
便是梅贵君都凝了神,知友人动情,笛音难得。
船桨划水依旧,笛声与之应和,在江风叹息后忽起,空萧萧,飘渺如烟,回转不绝,复而悠扬空远,牵引听者思绪一同苍茫游荡,仿佛天地之间空阔垠任我行,又仿佛身处其间依落,尽地寂寥空茫。
笛声不知何时停歇了,却好像依旧在回荡,究竟是风还是乐,早已分辨不清。
直到颌边有水滴落,祁燕方知自己流了泪。
再一抬眸,便见两位贵君都看了过来。
“燕侍君……”竹贵君欲言又止,仿佛能透过面纱对上他的眼睛。
祁燕猛地难为情起来,擦掉泪,哑了半晌。
倒是梅贵君见他如此,头回开口道:“听过正卿笛声的人,并不比你好多少。”
相正卿被誉为燕京四君之一,正因笛音天籁,闻者不动情落泪,非要说的话,燕侍君这暗声垂泪的表现,已比那些呜咽失态者克制许多。
祁燕听出梅贵君劝慰,收敛好情绪,抿唇笑道:“笛声高妙,情难自禁,让贵君见笑了。”
刚哭过的嗓子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竹贵君听了不由得莞然:“侍君言行一致,我才信了此话并非溢美。”
这便算调笑了。
祁燕刚冷下去的脸又升温几分,好在面纱遮掩人知。
三人接着泛舟游赏,画舫渐渐靠到对岸,便在这下了船。
流芳院乃百花寝盛之地,先帝在位时便从各地搜罗奇珍异种,命巧匠移植于此,精心栽培,时日渐长,四季繁花怒放不止,乃北苑一绝。
他们便在流芳院中寻了处花榭歇脚。
伶俐的侍从早已摆上点心,碎茶点茶,香气一出,与周围花香渐融,沁人心脾。
竹贵君端起茶盏,冲祁燕会心一笑:“以茶代酒。”
这坎是过不去了。
祁燕只得举杯,顺着说道:“我敬贵君一杯。”然后一饮而尽,硬是喝出了纵酒的豪迈。
竹贵君见状,也笑着喝了盏茶。
梅贵君不似他们一般豪饮,只浅啜一口,偏头看向旁边未曾见过的花类。
“朝霞绯红,据说是纳兰进贡的新品。”竹贵君见状说道。
祁燕便顺着看了过去,见一片红中泛白的胭脂色花朵,恍若绚丽霞光,愧于朝霞绯红之名。
只是看着眼熟得很。
……月季?
相似的世界环境,长出同样的花也不奇怪,何况于这异世中,能见到熟悉的事物总叫人心中宽慰些。
梅贵君似乎也对这花产生了兴趣,随手勾来一朵,低头轻嗅片刻,又把它放了回去,神色平淡,不知是喜是恶。
竹贵君饶有兴趣,问道:“如何?”
梅贵君只微微颔首:“尚可。”
连回答都叫人不辨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