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州,正在苏醒。
在苏哲、魏英这一批新晋官员的铁腕治理与不懈努力下,春耕之事,有条不紊地展开。
荒芜的田野上,重新出现了农人忙碌的身影。
郡城与各县的市集,也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喧嚣与活力。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这脆弱的新生,注定要被铁与血的洪流再次考验。
四月初三。
一封加急军情,被快马送到了刘靖的案头。
信是驻守余干的庄三儿写的。
信中言道,彭玕尽起麾下吉州、袁州之兵两万,裹挟民夫五万,号称七万大军,浩浩荡荡,已抵达饶州边境,距离余干县城不足八十里。
但庄三儿的信中,没有丝毫惧意,反而充满了昂扬的战意。
他一针见血地指出,神威大将军炮的真正威力尚未暴露。
在彭玕看来,刘靖军即便攻下鄱阳坚城,也必定是损失惨重的惨胜,此刻只能依仗城池坚守。
敌人既不清楚火炮的神威,更不了解他们风林二军的真实战力,这便是最大的战机!
因此,庄三儿大胆请命,不愿困守城池。
他请求主动出击,在城外三十里的吴凤岭,摆开军阵,与彭玕的两万大军堂堂正正地野战一场!
而后,诈败诱敌!
将轻敌冒进的彭氏大军引入吴凤岭后方的狭长谷地,届时,预先埋伏的奇兵四起,前后夹击,便可一举击溃这两万大军!
“好一个庄三儿!”
刘靖看着信纸,忍不住赞叹出声。
这个计划,狠辣,大胆,正合他意。
不过,他比庄三儿想得更远。
此战,不仅要胜,更要大胜!
要胜得干脆利落,要一战就打断彭玕的脊梁骨,震慑整个江西所有还在观望的势力。
他思索片刻,当即下令。
“传令!”
“命季仲,再抽调一千精锐,即刻驰援余干!”
“另,传袁袭!”
刘靖的目光落在舆图上,指尖重重点在吴凤岭侧后方的一片山林。
“命他率麾下骑兵营,连夜出发,绕道至此地设伏!”
“告诉庄三儿,兵力我给他补足了,剩下的,就看他的了!”
“此战,我要全功!”
……
吴凤岭,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山峦的轮廓,风中带着泥土和山雨欲来的腥气。
南方多雨,尤其是春夏两季。
岭下平原,彭氏大军黑压压的一片,阵列虽勉强成型,却远谈不上森严。
队列中人声嘈杂,老兵们的咒骂、新兵们的吹嘘、以及军官们徒劳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嗡嗡作响。
无数面“彭”字大旗在风中胡乱招展,与其说威严肃杀,不如说更像一场即将开席的喧闹筵席,汇聚成一股虚张声势的压迫感。
大军阵前,一员大将立马横刀,正是此番的先锋主将,彭玕的亲侄子,彭岳。
他身披亮银山文甲,坐下的骏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灼热的鼻息。
他眯着眼,遥遥望着远处吴凤岭下那道细得像一根线的军阵,嘴角勾起一抹极度轻蔑的冷笑。
就在此时,一名斥候策马飞驰而来,马蹄卷起大片尘土,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狂喜:“启禀将军,探明了!”
“敌军就在前方谷口,兵力……不足三千!”
“军容不整,旗帜歪斜,像是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残兵!”
“哈哈哈哈——!!”
彭岳闻言,仰天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狂笑,笑声中充满了快意,惊得坐骑都人立而起。
他一把勒住缰绳,马鞭遥指,对着身边同样面带喜色的副将们,用一种宣告猎物死刑的语气吼道。
“三千残兵?也敢出城与我野战?!”
“我当那刘靖是何方神圣,原来手底下竟养了一群连死字都不知道怎么写的蠢货!”
一名较为谨慎的副将凑上前,低声道:“将军,那刘靖一夜破鄱阳,手段诡异,会不会有诈?”
“诈?”
彭岳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猛地扭过头,眼神阴鸷地盯着那名副将,仿佛在看一个白痴:“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七万大军,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将那三千人给淹死。”
“更何况,刘靖麾下还剩多少兵力,如何使计?”
他不再理会任何人,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刀锋直指前方,声若雷霆。
“传我将令!”
“全军——出击!”
“一个时辰!我只要一个时辰,就要看到他们的帅旗倒在我的马蹄之下!”
“咚!咚!咚!咚——!”
数十面巨大的战鼓被同时擂响,前军摆开阵型,绵延数里,如同一座移动的山脉,开始缓缓向前推进。
两万大军的脚步声汇成一股,让地面都开始剧烈地颤抖,仿佛一场微型的地震。
很快,两军前锋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彭氏大军的锋线如同一把巨大的铁梳,只是轻轻一梳,庄三儿的阵线便被撕开数道口子。
刘靖军的士兵惨叫着倒下,鲜血瞬间染红了土地。
庄三儿的部队,几乎在接触的瞬间就开始了不可遏制的败退。
“顶住!都给老子顶住!”
庄三儿在阵中策马狂奔,状若疯虎,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试图稳住阵脚。
他手中长刀左劈右砍,奋力抵抗着涌来的敌军,但身边自己的士兵却不断向后溃散,阵型肉眼可见地变得散乱。
“将军!不行了!弟兄们顶不住了啊!再不走就全完了!”
一名将官浑身是血,脸上满是真实的惊惶,冲到他面前嘶吼。
庄三儿狠狠一咬牙,脸上挤出悲愤与不甘交织的神情,他一刀劈翻一个冲到近前的敌兵,却被身后溃逃的自己人撞得一个趔趄。
他回头看了一眼如潮水般涌来的敌军,又看了一眼已经彻底乱了阵脚的己方部队,最后猛地一拨马头,发出不甘的怒吼。
“撤——!”
“全军后撤!向谷内撤退!!”
这一声令下,仿佛抽掉了最后一根顶梁柱。
本就摇摇欲坠的军阵,瞬间彻底“崩溃”。
士兵们像是被吓破了胆的兔子,扔下兵器,掉头就跑,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向着吴凤岭后方那狭长的谷地逃去。
哭喊声、叫骂声混成一片,狼狈到了极点。
在彭氏追击的军阵中,一个名叫王二狗的老兵油子一边小跑,一边对自己身边的同乡嘿嘿直笑:“看见没?就这鸟样还敢跟咱们打?”
“等进了饶州城,老子先抢两个娘们,再去喝他个三天三夜!”
“哈哈哈!看!他们的主将也跑了!”
彭岳在后方看得清清楚楚,他指着在溃兵中“艰难”后撤的庄三儿,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一群乌合之众!连主将都是个懦夫!”
他再无半分怀疑,贪婪的欲望冲昏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追!!”
“全军追击!给本将杀!一个不留!!”
彭氏大军发出一阵震天的欢呼,如同决堤的洪水,再无阵型可言,跟在溃兵身后,一窝蜂地涌入了那看似是唯一生路的狭长谷地。
当最后一批追兵兴高采烈地踏入谷口时。
异变,陡生!
“轰隆隆——!!!”
谷口两侧的山坡上,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山崩般的巨响。
无数用湿泥包裹的巨石和合抱粗的滚木,被撬动了杠杆,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轰然滚下!
烟尘冲天,碎石飞溅!
只在几个呼吸之间,狭窄的退路便被彻底封死!
那堆积起来的障碍,形成了一堵绝望的墙壁!
彭岳心中猛地一突,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也就在此时。
“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从四面八方的山林中同时响起,那声音不再是进攻的号令,而是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
那些原本正在“狼狈逃窜”的溃兵,竟猛地停下脚步,齐刷刷地转过身来。
他们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溃败的惊惶?
“杀——!!!”
庄三儿一马当先,手中长刀高举,发出了反攻的怒吼!
与此同时!
谷地两侧的山坡上,突然冒出了无数的人影!
一千名刘靖派来的援军,手持弓弩,居高临下,黑洞洞的箭头对准了谷内拥挤不堪、进退失据的人群!
“放箭!!!”
没有劝降,没有言语。
只有冰冷的命令,和死神的降临!
空气中瞬间只剩下箭矢划破空气的“咻咻”声,如同死神的蜂鸣,随后便是血肉被洞穿的“噗噗”闷响和戛然而止的惨叫。
刚才还在畅想美酒女人的王二狗,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只觉得脖子一凉,一支羽箭便从他的喉咙里透体而出,带出一蓬温热的血雾。
他难以置信地捂着脖子,嗬嗬作响,最终无力地倒下,眼中还残留着对饶州城的渴望。
“啊——!”
“有埋伏!!”
“我们中计了!!”
拥挤在狭长谷地中的彭氏士卒,彻底乱成一团。
他们成了最无助的活靶子,在密集的箭雨下成片成片地倒下,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更让他们彻底绝望的,还在后面!
“轰隆隆!轰隆隆!”
大地震颤!
在他们后方,也就是被封死的谷口方向,一支通体漆黑的玄甲骑兵,如同从地狱冲出的死亡龙卷,从山林中呼啸杀出!
为首一员大将,手持长槊,正是袁袭!
骑兵营!
这支刘靖麾下最精锐的突击力量,狠狠地砸进了彭氏大军拥挤混乱的阵型之中!
战马的嘶鸣,甲胄的碎裂,血肉被撕开的声音!
骑兵所过之处,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他们根本不是在战斗,而是在进行一场效率极高的屠杀!
前后夹击!
两侧还有箭雨覆盖!
彭氏的两万大军,彻底陷入了绝境!
彭岳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血色尽褪。
他终于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掉进了一个为他量身定做的陷阱!
“撤……快撤……”
他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可是,已经没有用了。
整个吴凤岭谷地,已经变成了绞肉机。
战斗,从午后一直持续到黄昏。
当夕阳的余晖将整个山谷染成一片令人作呕的血红时,厮杀声,终于渐渐平息。
谷地之内,尸体层层叠叠,几乎填满了谷底。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味、汗臭味、以及内脏暴露在空气中开始腐败的恶臭,这股味道钻进鼻腔,让最悍勇的老兵也忍不住干呕。
幸存的伤兵发出的呻吟和哀嚎,与乌鸦的聒噪声混在一起,让人不寒而栗。
庄三儿一脚将彭岳那死不瞑目的首级踢开,拄着卷了刃的横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浴血,却难掩眼中的癫狂与兴奋。
一名书记官快步上前,他脸色苍白,强忍着胃部的翻涌,手中竹简都在颤抖,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启禀……启禀将军!”
“此战……大获全胜!”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地喊道。
“我军阵亡四百八十一人,伤一千二百余!”
“敌军……敌军阵亡七千三百余,主将彭岳授首!”
“余者……一万两千一百余人,尽数被俘!无一逃脱!”
“缴获兵器一万七千余件,甲胄三千余副,战马三百余匹,粮草辎重,堆积如山!”
庄三儿听完,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走到一堆缴获的精良铠甲前,狠狠踢了一脚,发出“铛”的一声脆响。
他咧嘴大笑:“他娘的,彭玕这老小子倒是舍得下本钱,这下全便宜我们了!”
……
袁州,刺史府。
一名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神情扭曲,脸上混着泥土和泪水。
“主……主公!”
“不好了!”
正在与心腹谋士陈愈对弈的彭玕眉头一皱,不悦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是不是彭岳的捷报到了?”
那传令兵“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败了!”
“主公……全军覆没了啊!”
彭玕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下意识地想去拿棋子,却发现手指抖得根本捏不住,那枚黑子在他眼前晃动,最后“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你……你说什么?”
“彭岳将军……战死!两万大军,在吴凤岭,全军覆没!!”
“噗——!”
彭玕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猛地喷出,将眼前的棋盘染得一片猩红。
他眼前一黑,整个人直挺挺向后栽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