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湖。
这片后世早已消失的大湖,在唐时却浩渺无垠,水域面积远超后世闻名的太湖,如一块破碎的巨大天镜,镶嵌于宣州与润州交界之地。
湖泊之大,匪夷所思。
水网之密,如同蛛网,贯通江海,四通八达。
无边无际的芦苇荡,便是这水网上最天然的屏障,藏匿了无数的秘密与罪恶。
乱世,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如此得天独厚的环境,自然催生出了一伙伙以水为生的悍匪。
是夜,月黑风高。
丹阳湖腹地,一处外人绝难寻觅的芦苇荡深处,灯火点点,竟藏着一座颇具规模的水寨。
水寨依岛而建,大大小小的船只泊了二十余条,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凶兽。
寨中央的聚义堂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大小头目围坐一堂,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喧闹声混着酒气直冲梁顶。
上首主位,坐着一个精瘦的汉子。
他皮肤被日光晒成深褐色,肌肉虬结,每一寸都像是拧紧的缆绳,充满了矫健而灵活的爆发力。
肩宽腰窄,一双赤着的脚掌又大又宽,厚实的老茧遍布其上,一看便知是常年在船上讨生活的人。
酒过三巡,一名满脸横肉的头目端着酒碗,高声问道:“大当家,今儿个是有什么喜事?怎么突然设宴,让弟兄们都乐呵乐呵?”
那为首的汉子放下酒碗,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沉声问道:“弟兄们,你们跟着我,最长的有多久了?”
堂下顿时响起一片嘈杂的回应。
“俺跟大当家八年了!”
“我五年!”
“俺是从您刚拉起杆子就跟着的!”
汉子点了点头,又问:“这些年,我待你们如何?”
“那没得说!”
先前问话的头目一拍胸膛:“大当家待咱们,比亲兄弟还亲!有肉一起吃,有酒一起喝!”
“对!大当家仁义!”
“谁敢说大当家半个不字,俺第一个拧下他的脑袋!”
众人纷纷附和,言语间满是发自内心的拥护。
看着这群生死与共的弟兄,为首的汉子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随即又变得郑重起来。
“咱们在这丹阳湖上,日子是逍遥,是自在。”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喧闹。
“可说到底,咱们是绿林人,是官府口中的水匪,是百姓嘴里的水耗子!”
“咱们的妻儿老小,也只能跟着咱们窝在这水寨里,一辈子见不得光,抬不起头!”
这一席话,让聚义堂内鼎沸的人声瞬间冷却。
方才还喧嚣热闹的酒肉场,此刻静得能听到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所有人都沉默了。
那些年轻的匪徒,脸上的醉意还未散去,方才还在吹嘘自己的勇武,此刻却面面相觑,有些摸不着头脑。
逍遥自在的日子不好吗?为何大当家突然说这些丧气话?
他们端着酒碗的手停在半空,眼中满是迷茫。
几个满脸横肉、脾气火爆的头目,脸色则变得难看起来。
其中一人将手中的酒碗重重顿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水耗子?”
他们是啸聚山林的豪杰,是这丹阳湖的主人,怎能被人如此轻贱?
而那些年纪稍长、已为人父的汉子,则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他们的目光落在自己粗糙的双手上,想到的却是自己那终日只能躲在寨中、连学堂都上不了的孩儿。
逍遥?自在?
当孩子问起外面的世界时,他们连一句“爹是好汉”都说得底气不足。
那份深藏的苦涩与无力,此刻被甘宁的话无情地揭开,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坐在甘宁与二当家陈默之间的三当家,一个敦厚的年轻人。
他看了看自家大哥,说道:“大当家,弟兄们都在,就别绕弯子了,有甚事直说便是。刀山火海,俺也陪着大当家闯一闯。”
“就是!”
“大当家但说无妨!”
“……”
众人纷纷开口附和。
倒是二当家陈默似乎猜到了什么,微微垂头,脸色在灯火映照下稍显阴沉。
甘宁见状,朗声道:“我给你们寻了一条出路,歙州刘靖,想必你们都有所耳闻。我早年间,曾结识一好汉,相交莫逆,多受其恩惠。如今,他在刘刺史麾下当一军指挥使,眼下刘刺史打算组建水军,因而请我等前去相助。”
话音刚落,甘宁下首的二当家陈默缓缓抬头。
他约莫三十岁,脸上有一道从眉角划到嘴角的狰狞刀疤,让他看起来比甘宁更多了几分阴鸷。
陈默没有说话,只是端起酒碗,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然后手腕一翻,酒碗精准地落回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他看着甘宁,声音沙哑地开口了:“大哥,我敬佩你,若是换做其他事儿,哪怕是攻打官府,我要是皱一下眉,就是狗娘养的。但从军这件事,我陈默第一个不答应。”
他的话打破了沉寂,也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甘宁的眉头微微一皱:“老二?”
“我们是水匪,是水耗子,没错!”
陈默的眼神变得冰冷:“但至少咱们逍遥自在,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去当兵?去给那些穿着官皮的畜生当走狗?我呸!”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撕开胸前的衣襟,露出布满交错伤疤的胸膛,其中一道贯穿心口的旧伤尤为可怖。
“大哥忘了我这条命是怎么捡回来的?忘了我这身伤是谁拜谁所賜?!”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几乎是嘶吼的喊道:“我全家上下,一十三口,就是被狗日的官兵屠光。让我去给另一个兵头卖命,除非我死!”
这番话,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
寨中许多人都是因为被官府或豪强逼得走投无路才落草为寇。
陈默的话,瞬间勾起了他们心中最痛苦的回忆。
甘宁看着状若疯虎的陈默,眼神复杂。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老二,我懂你的恨。但刘刺史,和那些人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陈默冷笑:“天下的乌鸦一般黑,今天他是刘刺史,明天他得了天下,就是皇帝老子!”
“到时候,我们这些为他卖命的,不过是换个地方当狗罢了!运气不好,说不定哪天就成了被烹的走狗!”
甘宁没有再与他争辩,只是目光扫过堂下众人,声音重新变得沉稳。
“老二的恨,我懂。”
“在座的弟兄,谁身上没几道官府留下的疤?谁家里没有一本血泪账?”
甘宁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敲在众人心头。
他环视一圈,目光从一张张或迷茫、或不忿、或无奈的脸上扫过,继续说道:“但继续窝在这湖里,当一辈子见不得光的水耗子,就是出路吗?”
“我们的儿子,孙子,也要跟着我们当一辈子水耗子吗?”
“我今日,不是在逼你们去当狗!”
甘宁的声音陡然提高:“我是要给咱们的家人,寻一条能挺直腰杆,活在阳光下的路!”
“这条路或许不好走,或许要流血,但它……是一条光宗耀祖的正道!”
他顿了顿,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在陈默身上:“我意已决。歙州刘刺史,我甘宁投定了!从军,不比咱们在丹阳湖逍遥自在,军中有军规,森严无比。老二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其中的凶险,你们自己掂量。”
“愿意随我博个封妻荫子,让家人堂堂正正活在阳光下的,今日饮过此杯,便随我同去!”
“不想去的弟兄,我也不怪你们。”
“你们可以继续留在这寨子里,跟着二当家,也算给咱们……留一条后路。”
话音落下,聚义堂内再次陷入死寂。
一边,是跟着大当家去投奔一个虚无缥缈的光明前程,但可能要面对森严的军法和昔日最痛恨的身份。
另一边,是跟着二当家留守,继续过着朝不保夕但逍遥自在的水匪生活。
一时间,原本热闹非凡的聚义堂,鸦雀无声,众人神色各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