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外城稍稍好一些,但也仅仅只是好一些。
那些士兵就像过境的蝗虫,一切能抢的,都不放过。
这户人家的房屋院落因为太过破旧,反倒幸运的躲过一劫,许多劫掠的士兵,只是在外瞥了一眼,甚至都懒得进来。
男子文士打扮,一袭天青色的外袍,洗的泛白,大大小小的补丁不下十余个。
“我问过里长了,入城的乃是歙州刘刺史,据传是汉室宗亲,受节度使之邀,前来驰援饶州,如今危仔倡已被打退。”
“里长说,谨防危仔倡杀个回马枪,所以郡城实行军管,若无必要,不得出坊市。”
闻言,妇人焦急道:“不得出坊市,那我等如何过活?”
她是靠给人浣衣养家糊口,丈夫则是在街头摆摊,替人写信、悼词等赚钱。
眼下实行军管,他们没了收入来源,家中又无存粮,岂不是要活活饿死?
男子答道:“里长说了,刘刺史明日会开仓放粮,每户按丁身,每日可领一至三斤粮不等。”
妇人双眼一亮,忙问:“咱们可领多少?”
男子答:“咱们四口人,可领两斤。”
两斤米!
虽然不多,但熬成稀粥,也足够一家四口勉强果腹了!
妇人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她双手合十,朝着刺史府的方向喃喃道:“真是个活菩萨,活菩萨啊……”
就在这时,“咚咚咚”的敲门声忽然响起。
夫妻二人皆是一惊,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脸上的紧张与恐惧。
这种时候,谁会来敲他们家的门?
男子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走到门后,压低声音问道:“谁啊?”
门外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敢问,此处可是苏哲先生府上?”
苏哲?
听到自己的名字,男子,也就是苏哲,更加疑惑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一名身穿精良甲胄的军官,身后还跟着几名气势悍然的士兵。
更让他心惊的是,那几名士兵肩上,还扛着沉甸甸的米袋和成匹的绢布!
苏哲夫妇俩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
这阵仗,他们何曾见过?
苏哲眼中闪过一丝惊惶,面上强自镇定道:“不知几位军爷有何贵干?小民身无长物,家中更无余粮……”
那妇人更是吓得瘫软在地,无意识的抱着丈夫的腿,瑟瑟发抖。
许龟见状,知晓这二人误会了,连忙上前一步,亲手将那妇人扶了起来。
他的态度出奇的和善,温声道:“苏先生误会了,我等并非前来滋扰,而是奉我家刺史之命,特来相请。”
“请……请我?”
苏哲彻底懵了,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满脸的难以置信。
“军爷是不是找错人了?小民一介酸儒,何等何能,入得刺史之耳。”
许龟微微一笑,态度愈发恭敬:“没有错,此来正是请苏先生。”
“我家刺史初掌饶州,正是用人之际,听闻先生大才,故命我备上薄礼,请先生出山,共理民政。”
苏哲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荒谬到了极点。
自己一个连举人都没考上的落魄文人,哪来的什么“大才”?还传到了那位新任刺史的耳朵里?
他下意识地觉得这是个圈套,连连摆手。
“军爷谬赞,草民才疏学浅,实难当此大任,还请军爷另请高明!”
许龟似乎料到了他会拒绝,也不着急,只是不紧不慢地补充了一句。
“我家刺史还让在下转告先生一句话。举荐先生之人,乃故饶州刺史卢元峰之女,卢绾。”
卢绾!
听到这个名字,苏哲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年轻时家境贫寒,正是得了卢家的资助,才能继续读书科考。无钱买书时,卢家也敞开大门,让他随意抄录。
虽然后来屡试不第,但这份恩情,他须臾不敢忘。
卢家于他,有再造之恩!
如今,恩公的女儿亲自举荐,他……他如何能拒?
许龟看着他变幻的神色,知道火候到了,便再次躬身一揖。
“苏先生,刺史已在府中等候,还请先生随我走一趟吧。”
苏哲沉默了许久,最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回头看了一眼满脸担忧的妻子。
那妇人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已发白,眼中含着泪,却强忍着没让它掉下来,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是福是祸,她不懂。
但她信自己的丈夫。
苏哲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随即挺直了腰杆,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满是补丁的旧袍子,对着许龟拱了拱手。
“既然是卢氏女举荐,苏某……不敢不从。”
……
与此同时,在距离鄱阳郡百里之外的浮梁县一处偏僻山村。
许龟的副将,正带着另一支小队,停在了一座竹篱茅舍前。
“队正,就是这里了。”
一名亲兵指着茅舍道:“名单上写的,叫魏英,据说是个有名的狂生,屡次拒绝县中征辟。”
副将点了点头,翻身下马,独自一人上前叩响了竹门。
“咚咚咚。”
半晌,门内传来一个慵懒而略带嘲讽的声音。
“又是哪家县尉的小舅子来送死,想让我替他写剿匪的捷报么?告诉他,价钱翻倍,少一个子儿,就让他自己提笔!”
副将闻言,并未动怒,只是沉声道:“歙州刺史府奉刘刺史之命,前来拜访魏先生。”
门内沉默了片刻,随即“吱呀”一声被拉开。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出现在门口,他身着一件半旧不新的儒衫,面容俊秀,但眼神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讥诮。
他上下打量着副将,以及他身后那队气势不凡的兵士,嘴角一撇。
“刘刺史?就是那个用‘雷公’轰开鄱阳城,吓跑了危仔倡的刘靖?”
“正是我家主公。”
副将不卑不亢地回答。
魏英嗤笑一声,靠在门框上,懒洋洋地说道:“原来是新主子到了。怎么,城里的胥吏不够用,要到我这山沟里来凑数?抱歉,我这人懒散惯了,伺候不了官老爷。”
副将看着他这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心中暗道,果然是个刺头。
他也不绕圈子,直接说道:“举荐先生之人,是卢氏之女。”
魏英脸上的讥诮之色微微一滞,但随即又恢复了原样。
“卢家的恩情,我记着。但一码归一码。卢刺史在时,我尚且不愿出仕,如今换了个不知底细的兵头,就更没兴趣了。”
“兵头?”
副将摇了摇头:“先生此言差矣。寻常割据的武夫入城,烧杀劫掠,如危仔倡之流。而我家主公入城,秋毫无犯,开仓放粮。这……也是一丘之貉吗?”
魏英眉毛一挑:“收买人心的小把戏罢了。等他坐稳了江山,刮起地皮来,只会比危仔倡更狠。”
“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副将向前一步,声音压低了几分:“先生可知,我家主公在歙州推行新政,‘新垦田两年免税,三至五年减半’,引得流民归附,荒地变良田。”
“先生可知,我家主公麾下,论功行赏,不问出身,一小卒亦可凭战功封妻荫子?”
“先生身在此山中,只闻天下乱,却不知已有人在乱世中,试图建立一方净土。”
副将的目光灼灼。
“我家主公说,他请先生出山,不是让你做歌功颂德的文人,而是让你去做一个监督者,一个执笔者!用你的笔,去记下他的是非功过!”
魏英彻底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真诚的武夫,心中翻江倒海。
监督者?执笔者?
这是何等狂妄,又是何等自信!
他沉默了良久,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他当真这么说?”
“我家主公,一诺千金。”
魏英盯着副将看了半晌,最终摆了摆手,转身进屋。
“东西留下,你回去告诉刘靖,三日后,我自会去鄱阳见他。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有这个胆量!”
……
刺史府,大堂。
当苏哲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被领进这里时,他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大堂之内,甲士林立,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让他这个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的文人两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而那位传说中阵斩数千、威震江南的刘刺史,并没有高高在上地坐在主位上。
他竟然亲自走下台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苏先生,久仰了。”
苏哲受宠若惊,连忙就要下跪行礼,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稳稳扶住。
“先生不必多礼。”
刘靖拉着他,竟一路引到一旁的席位坐下,那位置,与他自己的主位平起平坐。
这番礼遇,让苏哲更是如坐针毡,手心都在冒汗。
刘靖没有急着开口,而是亲自为他斟了一杯热茶,推到他面前。
“先生不必紧张。”
刘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本官请先生来,不为别的,只为请教。”
苏哲连忙起身,躬身道:“刺史大人言重了,草民一介白身,何敢言‘请教’二字。”
“先生过谦了。”
刘靖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随即神色一正,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本官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引经据典的虚文。今日请先生来,只问一事。”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地问道。
“如今饶州百废待兴,春耕在即,府库虽有粮,却无可用之官,城中百姓虽活,却失安居之业。本官正为此事焦头烂额。”
“敢问先生,若你是这鄱阳县令,当如何破此困局?”
这个问题,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苏哲的心上!
这不是考校诗词歌赋,不是考校子曰诗云。
这是真正的,治国安民的学问!
苏哲何曾受过这等待遇,他那份被压抑了半辈子的读书人的责任感和抱负,在这一刻被瞬间点燃!
他强行镇定下来,脑中无数念头飞速闪过,将自己这些年来在底层社会所见、所闻、所思,尽数梳理。
他思索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回禀刺史大人,为今之计,当以安民、劝农为先。”
“哦?”刘靖做出一个“请继续”的手势。
苏哲深吸一口气,思路变得愈发清晰:“安民者,当尽快恢复城中秩序,严明律法,使百姓安居。然律法之本,在于公信。”
“刺史军纪严明,已立下公信之基。下官以为,当立刻重开县衙,张榜安民,严惩趁乱作奸犯科之徒,使百姓知法度、畏法度,则民心自安。”
刘靖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苏哲见状,继续说道:“劝农者,乃十万火急之要务!春耕不等人,一旦错过农时,饶州今年便颗粒无收,必生大乱,下官以为,当立刻行三事!”
“其一,清点户籍,登记无主荒田。凡城中愿归乡耕种者,分发农具、种子,并由官府立下文书,允其耕种之田,今年收成尽归其所有,官府不取一毫!”
“其二,遣官吏下乡,督促耕种。如今乡野之间,必有大族趁乱兼并土地,或有盗匪流窜。需派得力官吏,带少量精兵,巡视乡里,一则保护农人,二则威慑豪强,确保政令畅通!”
“其三,若府库钱粮不足,或可效仿前朝,行‘以工代赈’之法!募流民修缮城池、疏通水利,管其饭食,略发工钱。如此,既解了流民燃眉之急,又兴了地方之利,一举两得!”
苏哲越说越顺,越说越是激动,将自己这些年来的所思所想,条理分明地一一道来。
说到最后,竟忘了眼前的乃是手握万人生死的刺史,仿佛自己真的就是那个坐在县衙大堂之上,为一县民生呕心沥血的县令!
等他说完,意犹未尽地停下,才惊觉自己失态,连忙起身请罪:“草民……草民妄言,还请刺史大人恕罪!”
刘靖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立刻拍案叫绝,反而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这沉默让刚刚还慷慨激昂的苏哲,心又一点点悬了起来。
“先生的方略,可谓是字字珠玑,直指要害。”
刘靖缓缓开口,先是给予了肯定:“安民心,兴农事,有条不紊,可见先生胸中确有丘壑。”
苏哲刚要谦逊几句,刘靖的话锋却陡然一转。
“但是。”
刘靖放下茶杯,目光如炬:“先生的方略,是君子之策,却缺了两样东西。”
“敢问大人,缺了哪两样?”
苏哲心中一凛,连忙躬身请教。
“其一,缺了‘刀子’。”
刘靖伸出一根手指,“先生说,要遣官吏下乡,威慑豪强。说得轻巧!”
“那些地方大族,盘根错节,族中私兵家丁无数,你派去的官吏,若只是个文弱书生,怕是连村子都进不去,就要被人家打断腿扔出来!”
“就算带着少量兵丁,人家闭门不纳,你又当如何?”
“是退,还是打?打了,便是官逼民反;退了,政令便是一纸空文!”
苏哲的额头上瞬间渗出了冷汗,这些执行层面的凶险,他确实未曾深思。
刘靖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其二,缺了‘钱’。”
“先生说,要遣官吏下乡。”
“可你想过没有,这些官吏,为何要为你尽心竭力?他们也要吃饭,也要养家。你让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去乡下得罪豪强,却无半分好处,他们是会阳奉阴违,还是会与豪强同流合污?”
“先生之策,好是好,却好在了纸面上。”
“一旦推行下去,必然处处受阻,最终不了了之。”
苏哲闻言,他方才建立起来的自信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终究是个纸上谈兵的书生,所思所想,都太过理想。
他脸色煞白,躬身再拜:“刺史明鉴万里,草民愚钝,还请刺史示下!”
直到此刻,刘靖的脸上才重新露出了笑容。
他要的,就是苏哲这句“请刺史示下”。
他不仅要收其才,更要收其心!
“先生的‘药方’是好的,本官只是为它添上两味‘药引’。”
刘靖站起身,走到大堂中央,声音变得铿锵有力。
“关于‘刀子’:本官会从军中抽调百名精锐,由镇抚司统辖,成立‘劝农都’。”
“你指到哪里,他们就打到哪里。凡有士族豪强敢阻挠政令者,无需请示,先斩后奏!”
“本官倒要看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本官的刀快!”
一股血腥的杀伐之气,瞬间充斥整个大堂,让苏哲不寒而栗。
“关于‘银子’:本官会从府库拨专款,立下赏格!”
“凡下乡官吏,每清点一户流民,登记一亩荒田,皆有赏钱!若能顺利推行春耕,使其复产,年底按其治下垦荒的田亩数,再行大赏!”
“有功者,官升一级,赏钱千贯!有能者,本官不吝破格提拔!”
“本官要让所有为我办事的人都知道,跟着我刘靖,不仅有名,更有利!”
一赏一罚,一恩一威!
苏哲听得目瞪口呆,只觉得眼前仿佛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他原以为,治理天下靠的是圣贤教化,是仁义道德。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真正的王道,是雷霆手段和菩萨心肠的结合!
眼前这个男人,他哪里只是一个会打仗的武夫!
这分明是一个深谙帝王之术的……不世枭雄!
苏哲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和矜持,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他猛地跪倒在地,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五体投地。
“刺史之才,远胜苏哲百倍!”
“苏哲今日,方知天地之广阔!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刘靖看着彻底被折服的苏哲,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亲自上前,将苏哲扶起。
“先生快快请起。”
他将那方早已准备好的县令官印,郑重地塞到了苏哲的手里。
“苏先生,这不是在与你商量,而是任命!”
“本官给你‘刀子’,给你‘银子’,给你全权!”
“十日之内,本官要看到鄱阳的春耕,热火朝天地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