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沧州城内,他们新上任的州牧正在州府内望着漫天飞雪出神。
门外有人敲门,“大人,有京城急报。”
穿黑袍的男子缓缓转身,抬起眼皮露出整张面容,竟是前阵子还在沙地打滚的秦隐。
“进。”
门外的属下进屋,将一份京城急报递上。
秦隐接过拆开看完,目光汇集于旨上片刻,撇下了诏书。
“京城的公主要来和亲,吩咐下去,过几日在城主府中设宴相迎。”
有关边境战败一事,秦隐侥幸存活下来之后就往出传了讯息。
一封由他养的隼送往沧州他的旧交守军总领手里,一封由信鸽养的隼送往京城。
京城的朝廷得到消息便派了官员赶来——
就是那位带着一纸罢免沧州州牧冯贺的诏书抵达城内,连夜斩杀冯贺,并且发布了封锁城内的消息的新任州牧。
这么多年以来,了解边境的人并不多,朝廷统治鞭长莫及,算是放任了这几个州城自生自灭。
边境战败之后,留给秦隐的没有别的生路,他原本只想凭借自己留在沧州的旧交找到一处容身之地,日后再做打算。
但沧州守军总领控制住了城主府,并不承认朝廷派来的这个新任州牧,连夜就将人下了大牢。
并从此人口中得知,远京气数将尽,已经自身难保。
秦隐趁此时机露面,与认得他的守军统领达成了共识,在他二人之中决出一位做沧州统帅。
北境军队本是一家,武将与文臣又在政治和阶级上分为了两个阵营,剩余的武将根本只认秦隐。
于是十月中沙奴撤退的消息没有再传回京中,反倒是秦隐取代了沧州州牧之位。
后续他派人找到了城内潜藏的阿力辛等人,将他们一众围捕关押,到了近日京城传来和亲的诏书,才将他们放出来。
秦隐没有折磨人的习惯,将人捉住也都是好吃好喝的送上,保证温饱。
被人绑着带到议事厅,阿力辛等人见到了秦隐本人。
看清他的面目,阿力辛心头涌过一丝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不过没等他想起来原委,座上的秦隐便发话道,“回去之后请告诉你们的乌达王,沧州意与沙奴族人为敌,北辰朝廷也打算以姻亲之喜缔结两地良缘,从此之后北境以阙州为界,但愿两族之间贸易往来、和睦共处。”
阿力辛看着他没有说话,被身侧的人松绑,才撑着膝盖站直身子,“我要十匹快马。”
秦隐面不改色,“只有五匹。”
阿力辛皱眉忍下,转身出门,由人带着去往城外。
十一月中旬,远京来的送亲队伍抵达沧州,赴城主府中摆的迎接宴席。
秦隐见到了那位听说是自愿来和亲的奉永公主。
她生得一副好面庞,姿容丽质,亭亭如玉,行动间端庄大方,眼神有种京城人身上少见的清明坚韧。
秦隐极其怨恨远京权贵的所作为,又可怜这些危急时刻被男人推出来挡灾的女子。
她们生来就在富贵笼中,只被养出为男人所利用的品性。
未见天地,却先被困死在笼中。
“秦州牧。”女子的声音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响起。
秦隐抬头,看见奉永公主拿着酒杯,“北境多亏州牧镇守。”
这话放在秦隐头上倒是也没,此前他为守卫疆土在沙奴人手下挨过的刀子没有几十也有十几,近来旧伤才愈,承京城贵人一句褒奖也不算折煞。
举起酒杯与公主隔空一碰,满口烧酒下腹,烫热了喉咙。
“赶路途中疲乏,我已派人为公主收拾了干净院落,酒宴酣畅过后,还请公主移步院落休息。”
奉永点点头,“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沙奴王庭?”
“三日之后。”
十一月下旬,小雪,送亲队伍从阙州出发前往关外。
行军磋磨半月,至十二月初抵达沙奴营地。
秦隐是头一次落脚在这么一片长草阔天的土地之上。
北境常年的风沙都让他快忘了关外还有这样一片繁茂地土地。
不由得想,这样的地界养出梁见那样高挑纤细的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三月不见,恍若隔世。
他内里卷起惊涛骇浪,早在迈入草原的开始,就已经神魂离体,穿梭在数不清的寝帐之中,试图找到梁见的一丁点痕迹。
又忍不住想,今日这样的场面,以梁见的身份定然也不会只待在寝帐之中,肯定也会出来迎接和亲队伍,
一想到待会儿可能直接对上的情景,嘴角便忍不住起来,心旌摇曳。
天上飞起了大片的雪。
接亲的一队人马将他们带进了王庭,还有专门的人将他们引进王帐。
帐里摆了丰盛的宴席,美酒和牛肉横陈摆放,各式各样魁梧奇伟的男子站在席间,看着他们一路走进。
穿过这样密集的人群,秦隐一眼就望见了坐在高位之侧、那个引他心底地崩山摧的人。
梁见还是先前那样,白皙干净,安静地待在各式粗犷的风俗酒食当中,身上好像有细雪消融。
秦隐完全低估了自己心里那点平时摸不到的挂念,如今亲眼见到人,魂儿都飞了,抓心挠肝的恨不得穿过宴席直接将他一把揉碎进怀里。
此刻他又多么希望梁见的眼睛能瞧见,那空洞的焦点哪怕分一隅落在他身上也是好的——
“诸位,既然人都到了,那就开席吧,今日是我侄儿赫苏儿的大喜之日,就多个例外,准许你们多灌他几杯酒,记得点到为止,可不准耽误他们洞房。”
连也吉的声音连同话里的内容,平底炸起了秦隐心底火炮惊雷。
他倏然扭头往梁见的席位看去,奉永公主已经被侍女引入了梁见的身侧坐下。
他这才发觉,今日梁见内衬着了大红,外头罩一件灰色长袍遮挡了一半,倘若有心查看的话,一眼就能看出来其中的喜庆。
他气的昏头,恼的走不动道,被上座的连也吉叫了一声才恢复些神志,嘴唇麻木地蠕动着。
“噢,只是觉得那一对璧人坐在一起的画面太过相配,实在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沾沾喜气。”
他话是这样说,可语气却不见一点欢喜。
与此同时,对面席座上的梁见听见他这道声音,手中刚拿起的酒杯也“咣当”一声掉落在案上。
里头倒满的奶酒撒了他一身,空洞的视线直直掠过人群落在斜对角的秦隐身上,他抿紧了嘴唇。
众人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纷纷不明所以地看着。
偌大的王帐之中,好像只有那二人心知肚明他们方寸大乱的是什么。
梁见和奉永公主的衣袍上都被泼了奶酒,案上弄的一片狼藉。
乌达王见状并没有留他们继续待在帐里,差人带他们回了寝帐,刻意叮嘱了梁见要小心对待新娘子。
梁见的脸色从方才那会儿起就不怎么好,出了王帐之后被风一吹,嘴唇上的血色也。
奉永公主看了他一眼,连忙让身侧侍奉的人递上伞,自己举着伞柄在梁见头顶,替他遮去了风雪。
谁知梁见态度疏离,缓缓往旁边挪动半步,任由漫天砸下的风雪落到肩头。
“赫苏儿双眼不能视物,还请公主先行一步。”
奉永公主这才仔细观察起他的双眼,瞧见他空洞的瞳孔神,宛如一汪死水,当真是个瞎子。
“你…”
前来和亲,是朝中一众男子决定的事。
奉永公主来此地之前,都不知道她要嫁的人是谁,更别说了解嫁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心中有些落差也属于人之常情,踌躇一阵想清楚了许多事情,又悄声息地凑上去把伞打在了梁见头顶,“一起走吧。”
他们还当着奉永公主随身侍女的面,哪怕有再多缘由,梁见也不好推辞。
由她打着伞一路漫漫回寝帐,装着满腹心事,连身后跟着别人都没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