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来,头一次身旁不见人。
梁见还以为是摸漏了,翻身将床榻里里外外都摸了一遍,才确定人已经不再榻上。
起身下床,屋里静悄悄的,屋侧的小窗正开着,吹进来的风里带着一股隐隐约约的栀子花香。
这些日子时局催人,完全不给人空隙慢下来,草木由季节发生,回过头,已经入了秋。
院子里的下人听见他在屋里走动的声响,靠近门前询问是否要准备些净面的热水。
得到他的肯定之后,才急匆匆从端来了洗漱的用具。
敲门进屋,梁见正跟幅画儿似的坐在小窗边的案前,鸦青的茶几衬得他脸色苍白,让人不敢大声惊扰。
沙奴攻占阙州城主府后,上上下下都换成了王庭随行的下人,梁见这间院子自然也不例外。
他离开王庭的时间并不久,族中还有些旧部记得他的模样,眼前这个,就是从前侍奉过他穿衣洗漱的近侍。
不过先前他们接触并不多。
此人才被调来他的营帐一年,沙奴内部便有人发动政变。
梁见的父王乌达·宏善被叛党杀死,他的双眼也被奸人所害,叔父乌达连也吉趁机上位,得到了王庭内所有参政大臣的拥立和支持。
再之后,清除叛党的争斗四起,他和雅兰格在迁移王庭的途中和大部队走散,流落进了中原人的统辖范围……
梁见私下并非是个喜欢叙旧的人。
流落城主府里多年人问津,挨过的打和受过的辱已经让他习惯从尊贵王储沦为奴才的落差。
他明白自己不应该再执着过往的事情。
城主府种种不堪回首的经历,也让他没有余力再去追忆从前逝去的风光。
于是得见故人,心里称得上是毫波澜。
毕竟没什么好说的,也并不想有多亲近。
除开这些。
反而是另外一些在他脑海里演练过数次的情景,最终真正到来的那刻,让他比真实的感触到天地间的浩瀚冷漠。
事实上他曾设想过很多次叔父乌达·连也吉带兵攻打城主府的画面。
可是等了一年又一年,听着边境大军与沙奴的争斗一次又一次打响,始终都没等来别人救他们姐弟二人于水火的消息。
他才幡然醒悟,原来没有谁对他们有特别的义务和责任。
这世间任何一个人脱离了特定的身份、阶级、价值之后,他首先都只会是他自己,不会是别人眼中多么紧要的存在。
他期待的事情自始自终都是一个可能会发生的结果,那些他假想的场景和情绪也其实根本就是幻想。
等到这个事实摆在他面前,他才能彻底看透他内心因为怯弱而产生的虚妄。
他等的从来不是救援。
只不过是想相信自己真的可以在这茫茫天地之间有所信赖和依靠。
他害怕的也不是死亡。
不过是过往光阴几载,从他远离家乡的那刻,就再也找不到的回家的路。
天地间的浩瀚,是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而已。
“殿下。”
思绪被拉回到屋里,梁见恍惚了一阵。
抬眼见漆黑一片,鼻尖涌动着栀子花香,才踏踏实实落进这片土地,把灵魂安放进了残破身躯。
“请让须木侍奉殿下洗漱。”
此人在院子里远远守了快两个月,这还是头一次在房中多停留了片刻。
先前屋里除了一日三餐和洗漱换水,从来不会留下任何侍从。
他还以为是今日梁见终于肯卸下心防,重新接纳故人,念着往日一年半载的主仆情分,口中便没遮没拦起来提议。
“不必。”梁见淡然拒绝,自己摸到手边的脸盆和棉布,熟练的不像是个双眼有疾的人。
须木见状,再话可劝。
待到他洗漱完毕,自行收了用具下去。
早膳厨房准备了一些粥。
梁见一个人在屋里没滋没味,没吃多少就让人拿了下去。
他心情像是蒙了层霜,没有缘由地憋着好些不快,明明一切都平静的如同昨日,却彻头彻尾的变了。
午间靠在窗边小憩一场,被庭院里簌簌的落叶声吵醒。
惊起回头,突然从从窗外扑进来一阵微风,碧绿的枝叶扫了他满怀,栀子的清幽和北境独有的风沙气混合在一起,呛的他喉咙发痒,没忍住咳嗽。
才咽了口津水,唇上便被凑上了茶杯。
“是不是病了?”
来人滚热的额头贴上来,与他的蹭在一起,熟悉皂角和风沙味道一股脑儿涌进鼻腔,将心头所有阴霾扫去。
好像在明媚的日头考晒过那样,变得干燥清晰。
“没病。”
他话音才落,手中便被塞进一节枝条,略硬的叶片微微硌在掌心,末端亭亭立着一支栀子花。
“没病就好,外头的栀子开了。”
是啊,梁见早闻过花香了。
可他没说话,任由秦隐捉起他的手,用指尖摸到花片上,“摸一摸就好,闻多了头疼。”
梁见失笑,果真低头凑上去闻了一口,吸了满腔清香。
抬起脸被对方亲在唇上,蜻蜓点水一吻分离,手中的花枝也被抽离,扔在了房间里橱柜摆着的空花瓶里。
“听说你们沙奴人从小一日三餐牛羊肉作伴,渴了喝的也是奶酒,所以个个长的虎背熊腰,单手能扛几百斤的重物,怎么到了你这里,没一样对得上的。”
“听闻中原人大多儒雅风流,个个喜欢簪花戴玉,与芳草香茗作伴,而且舞弄文墨的才子居多,”他顿了顿,面向对方道,“秦隐,你是吗。”
秦隐被他怼的哑口言,恼的伸手捏了捏他没几两肉的脸颊,“我说的是你。”
“我说的也是你。”
秦隐莫名又高兴了,“好像你们沙奴之中常以雄壮为美,那在你看来,我这样的是不是也算是顶尖?”
“你自己什么样,需要旁人来分辨么?”
“你又不是旁人。”
梁见不说话了。
秦隐见状知道他是犯了老脾气,也不再撩拨。
勾起他的膝弯一把将他抱起,从窗台底下几步挪去屋内,放到了榻上。
“秦隐,”梁见虽有不解,却并未制止,只是问道,“又要做什么?”
秦隐将他放到榻边,什么话也没说。
随即从怀里掏出一盒药膏,径直上手解了他的衣带,将他前襟拉开——
“秦隐!”梁见有些急了。
“早上见有点红肿破皮,应该是昨夜含的太过,不小心用牙齿咬了…”
梁见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顿时耳朵刷红,整个人跟入了蒸笼一样冒着羞臊的劲儿,想也没想就伸手出去捂住了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