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晴空半日雨,世事哪由两般心;非才而据咎悔至,山河路绝身行。
且说刘琨破了张方法术,张方臂受一剑,大吃一惊,心道此人亦非等闲,忙虚晃一招,跳出圈外,拨马便逃。兵败如山倒,部众见主将逃走,心恋战,一哄而散。刘琨得势不轻饶,哪肯就此罢休,连忙拍马追去。一前一后,走了十余里,到一处谷内,遍地荆棘,枝枝蔓蔓。张方只得下马牵绳,徒步向前。
少时,刘琨追至,大喝:“张方还不受死。”张方怒道:“你我同道之人,何必苦苦相逼?岂不闻,道留一线,海阔天空。”刘琨回道:“昔时大贤良师创太平道,为得是天下太平,而你目天子,心道义,残害朝臣,荼毒百姓,哪里还是修道之人。今番遇我,死期已至,还不束手伏诛。”张方失了九节鞭,不敢相持,只往前逃,刘琨见谷中荆棘密布,行走不便,恐张方脱逃,遂祭了百兽笳,笳中腾起一物,乃是一头云豹。那云豹扑腾树间,三步两下,已到张方身后。张方躲避不及,被叼了身子,刘琨赶至,举笳要打,忽闻一人道:“师侄手下留情。”刘琨抬首,见一道人空中而来,清清瘦瘦,悠悠游游,好仙貌,有诗为证:
遐迩孤云常自在,松筠野鹤任纵横;
但依本分安神气,北斗天罡不等闲。
身披百衲伏魔衣,风雷运动斩妖邪;
手执五明降鬼扇,咒枣书符代天宣。
积行累功修至道,圆光附体阐威灵;
仰请碧云大教主,一元上萨真仙。
刘琨上前打一稽首,问道:“不知道家哪处仙山,何处洞府?如何识得我?”道人回道:“贫道乃岷郡山玄风洞萨守坚是也,闻近日黄龙真人收了两位徒弟,今日得见,果真不凡。”刘琨拜道:“原是天师驾临,恕弟子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天师有何吩咐?”天师说道:“特为此人而来。”遂手指张方,又道:“张方逆天而行,致生祸乱,罪不容恕,然念他乃太平道后人,与我教颇有渊源,且留下性命,容我带回,严加责罚,今后好生教导,不枉一番修行。”刘琨回道:“弟子不敢有违。”天师遂祭起一符,符生五气,继而一声雷鸣,五雷轰顶,张方登时全身瘫软。天师收符,对刘琨道:“我已废了他一身道行,今后从头修炼,改过自新,师侄前程量,且须安神守气,不可浮夸纵逸。”刘琨回道:“弟子别过天师。”天师轻叹一声,也不言语,遂领了张方,驾云而去。
刘琨回营,向范阳王请功,范阳王即领了刘琨,来见东海王。东海王大喜,抚手说道:“将军得除张方,四海名扬,我能有将军辅佐,今后再忧矣。”遂传令三军,摆酒设筵,刘琨止道:“今虽除张方,然河间王在长安,成都王在洛阳,天子仍旧受困,还是待破敌之后,再表功不迟。”东海王闻言,说道:“将军居功不傲,乃真英雄也。”于是传令,遣祁弘为前锋,直取长安,差部将宋胄往洛阳,索拿成都王。两路大军,分头而进,浩浩荡荡,声势滔天。河间王在长安,闻张方兵败,不知去向,急得是搓手顿足,五内如焚,召群臣商议,一番踌躇,只得令弘农太守彭随、刁默,统兵拒敌,仍不放心,又令别将马瞻、郭伟为后应,以防不测。
两军相进,会于关外。祁宏虽有肩伤,却是勇猛,一马当先,冲至阵前,双目圆睁,厉声大喝道:“我乃辽西祁宏,谁敢上前,与我一战。”声若惊雷,气贯长虹。颙军闻言,尽皆胆颤。彭随、刁默见祁宏刚猛,未战先怯,只是踌躇不前,祁宏见状,不等阵势排开,即令全军冲杀,手下尽是鲜卑骑兵,纵横驰突,锐厉前。颙军本就心怯,见鲜卑兵如狼似虎,更加惊惧,哪里还有战心,被冲击一阵,分为数段,前不能顾后,后不能接前,祁宏一杆追星流月枪在手,如同雄鹰临壁,蛟龙出水。彭随、刁默见状,料想大势已去,骇散而走,祁宏率军追杀十里,伤毙多人,至霸水,恰逢马瞻、郭伟二将到来。彭随、刁默大喜,忙合兵一处,倚仗人多,反过来欲擒祁宏。
祁宏见四将上前,丝毫不惧,一拍火龙驹,挺枪而上。马瞻执子午钺,大喝:“祁宏,纳命来。”举钺便刺,祁宏一个闪身,躲过来钺,顺势端枪便扎,直奔马瞻胸口,捎带两胁。马瞻举钺便挡,不料祁宏此乃虚招,枪至中途,陡然撒回,一翻手腕,往小肚扎去,马瞻躲避不及,只闻“噗嗤”一声,枪扎肚中,祁宏手臂一抬,将死尸挑于马下。郭伟在后,见马瞻战死,气急败坏,挺牛角叉,拍马而来,要取祁宏性命。祁宏举枪一挡,佯作不敌,拨马便走,郭伟哪里肯让,紧追不舍。祁宏见郭伟及近,探手从后背鹿皮囊中掏出一标,照准郭伟眉心打去,郭伟应声坠马,一命呜呼。
祁宏连杀二将,乘势而上,彭随使一眼色与刁默,二人一左一右,彭随拿上月钩,刁默举宣花斧,齐攻祁宏。祁宏面不改色,左一磕,右一挡,三人马,旋在一处,祁宏锁喉三枪,“啪啪啪”直奔彭随面门,寒光点点,彭随只觉眼花缭乱,举钩相迎。祁宏三枪走空,甩手当棒奔彭随脑门砸去,彭随慌忙挺钩,往外一崩,将大枪崩开,刁默大喜,忙举斧在后,要劈祁宏。岂不知祁宏算准了刁默在后,故让彭随崩开大枪,使枪尖在后,顺势一捅,正中刁默胸口,直扎了个透心凉。彭随见刁默身死,心神俱裂,掉转马头便逃,那马虽说矫健,却难比火龙驹。祁宏在后,一拍火龙驹,三步两下即至身后,追星流月枪一挺,后背贯前胸,彭随大叫一声,跌马而死。
祁宏连杀四将,军心大振,一路摧枯折腐,势如破竹,直至长安城下。河间王在城中,闻悉战报,吓得变貌失色,急召群臣,却只到了两三人,问其他人等,方知走了大半,可谓:树倒猢狲散。正焦急间,又有报事官来报:“敌军已经入城,我军难以抵挡,殿下须早作打算。”此言一出,殿上朝臣也不顾君臣之礼,一哄而散,各自奔命。河间王亦不敢停留,忙吩咐备马,扬鞭疾走,有百余兵士相随,至西门,恰遇祁宏部众,好一番厮杀,百余兵士尽皆战死。河间王倚仗座下河曲马,侥幸得脱,只身出城,自思:“本王孤单只影,不能远避,还是藏入山中为妙,免得露眼。”于是一拍坐骑,往太白山而去。如此仓皇,有诗为叹:
黄梅迎孟夏,竹春落桂华;
一夜寒园绽,牡丹不开花。
祁宏占了长安,迎东海王入城。东海王见城中大乱,遍地哀号,不禁眉头皱起,问祁宏:“你率军入城,为何如此混乱。”祁宏汗流直下,回道:“鲜卑骑兵灭贼有功,故放纵几日,以作休养。”东海王怒道:“如此行径,欲置我比董卓乎。”遂让祁宏下令,止杀罢掠,还百姓太平。
且说天子在宫中,不知城外情况,忽见来了一伙鲜卑兵,见财物便抢,见宫女便淫,端得是豺狼恶虎,暴厉恣睢。天子喝道:“哪里的歹人,竟如此礼。”鲜卑兵不识天子,见此人敢捊虎须,不由怒火中烧,上前围住,作势要打。天子见真要动手,吓得瞠目结舌,手脚措,口喊救命。危急关头,一人怒喝:“竟敢妄动天子,大逆不道,来人绑了。”天子抬首,方知东海王到来,口称:“爱卿快快救朕。”东海王上前搀起天子,匍匐在地,禀道:“臣下救驾来迟,万望陛下恕罪。”天子搀起东海王,一番唏嘘,东海王说道:“河间王挟陛下迁都,罪不容赦,张方倒行逆施,获罪于天。臣传檄天下,召四方忠勇,前来救驾,如今张方已除,河间王遁逃,特迎陛下,以返洛阳,重掌太平。”天子闻言大喜,忙道:“自入长安以来,朕身处行宫,一日不得安生,还是回洛阳的好。”东海王说道:“陛下圣明。”于是下令寻觅百官,入朝觐见。
原来城破之时,百官奔往山间,数日来以野果充饥,个个哭爹喊娘,不堪忍受,忽闻东海王召见,陆续出来,入宫谒见。东海王待百官齐全,即命太弟太保梁柳为镇西将军,留戍长安,自率各军,奉帝还都,文武百官同随。仓促之间,不及备天子銮驾,只得寻一牛车,载了天子,往洛阳而回。幸得刘琨、祁宏一班将领开路,途中还算得安稳。一番颠簸,终至洛阳,趋入宫城,天子登阶,朝见众僚,但见两阶积秽,四壁生尘,仪仗七零八落,用度零碎不全,不由悲从心起,欷歔下涕。有词为证:
有也空,也空,到头终是两空空。醉看夕阳千般好,总把明月添旧梦;初升红日又一轮,昨夜星辰已随风。
来也罢,去也罢,人生不过见悲喜。朝发意气寻万里,暮归松下隐西东;银屏金屋乐舞起,寒云落叶清歌同。
司马越率众臣草草拜谒,也算是行礼,又趋入太庙,到处蛇鼠出没,荒草遍地,门窗破败,蟏蛸满室。天子居中,祷告先皇,司马越领众人伏拜,一番礼毕,又回宫中,天子下诏,大赦天下,改元光熙,宣东海王为太傅、录尚书事;范阳王为司空,镇守邺城;宁北将军司马模为镇东大将军,镇守许昌,守平昌公封爵;司马腾为东燕王;王浚为骠骑大将军,都督东夷河北诸军事,兼幽州刺史;琅邪王司马睿镇守下邳;刘琨进并州刺史。又下了一道赦书,免河间王、成都王之罪,令二人进京辅政。
一切安顿,天子返入内宫,但见三五个老宫婢,六七个小宦官,从旁服侍,再他人,全昔日繁花似锦,美女如云,不由落寞得很,遂问左右:“羊皇后安在?”左右回道:“皇后废于金墉。”天子忙下诏,令宫使持至金墉,迎还羊后。羊后得天子诏书,又惊又喜,梳妆打扮,乘车入宫,天子见皇后,桃面恙,人亦安康,不由欣喜,两人相拥相泣,一番恩爱,天子复令皇后入主中宫,颁诏内外。苦日难挨,好日易过,一晃数月,天子沉醉安乐,越发不得自拔。皇后谏道:“社稷荒芜,内外不安,陛下不可荒废朝政。”天子回道:“朕东奔西走,好容易回来,自当安稳几日,调养生息,皇后不必多言。”皇后闻言,噤声作罢。
又过了几日,天子在显阳殿,抬首望上,但见夕阳西下,和风弹柳。金色琉璃瓦顶,笼罩淡淡雾霞;凤阙云龙玉柱,两看西鼓东钟;有檐牙勾角,红桥碧水;有芳草如积,嘉木树庭;琼楼对日月,华宇灿舒虹。美景当前,天子不由叹道:“好一番景色,只是黄昏迟暮,未能久矣。”言毕,忽觉肚中饥饿,唤左右:“速拿些膳食。”小宦应声而出,少时呈来一盘,上有肉饼数枚,金黄透亮,清香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