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月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目光越过他的鼻尖，就见两片如绸带质感的嘴唇被冷光照得愈发的沁凉，似月色跃水。
咯吱声从凳子底响了出来，谷月将李文的胳膊一手牵到自己肩头搭着，另一只手则从对方腰间绕过去，稳稳的护住，踢开凳子，站了起来。
太瘦了。
这就是个完全营养不良的小孩。平时穿着校服隐藏在学生堆里能看见是清瘦的骨架，等真正的搂住才能清楚地感受到瘦弱的程度。
谷月心里像被重物袭击，咯噔一下。
他看了看自己的胸膛，同是少年，同样非陈福那样吃得臃肿的身体，可终究还是不同。这份不同，就在于两者与正常身形的标准的差距。
李文活像个人形橡皮泥，分明是人样，但上楼梯时却是个软骨架，腿脚不支法前行。与其说是谷月搀着他往上走，倒不如说是侧拎着他上去。
刚走两步，谷月的耳旁就出现一个潮湿又温热，声音拉得老长的气息：“是什么？卡得好疼啊……”
说罢就伸出他那软绵绵的爪子去抓腰间的勒物。
谷月见他醉酒还死犟的样子，索性撤了肩头握他的手，再流畅地从他膝盖弯里穿过，一把挑起。
“你醉了，我抱你上楼。听话，别乱动！！”
这人到底醉没醉？能听见人说吗？怎么那么听话，竟然乖乖地就蜷在怀里，一动不动。
谷月低头看了看合上眼的李文。不像是能听见的样子。但看起来很是温顺，头歪在自己的胸膛上，像只被驯服的小猫。
李文越发往怀里钻了。
谷月的心里被小手挠了一下。
好像被人抱起来了，这感觉好熟悉啊，李文像漂浮在云端里。
只有怀里才存在的温热跨过十年之期重新包围在他的身上，像是久在冰冷的雪地赤脚踽行突然发现了一双精细又温暖的棉花靴，暖从脚心上蔓，裹满全身，由外充内。
那是他第一次见父亲的样子。正举着个小棍子往家里蹦的李文，见门口有个戴棒球帽背着一个大包的沧桑男人正来回踱步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认真地抽烟，从鼻腔出来的烟气在那人头顶旋环飘绕，当他看清从帽檐的掩盖中慢慢显现出的森森双眼和一张布满虬须的脸，登时就哭出了声。这是一张粗粝的面庞，皮肤的颜色或被常年的烟气给熏成了腊肉般的黑黄色，胡子粗硬地从下巴及两鬓钻了出来。
见到李文的第一眼，那人把手上抽了半截的烟扔到地上，用大头皮鞋一脚磨踩到稀烂，几乎同时，他冲李文笑了。
李文看不清对方的眼睛，只能看见一排雪白的牙齿面向自己整整齐齐地示好，彼时他分不清人的好坏，只能一眼望去凭美丑辨别，因此在看到眼前陌生又沧桑的大叔时，被吓到嚎叫不息。
可后来，那人却和奶奶抱头痛哭，奶奶告诉他，这是你常年在外的父亲。李文才收了哭腔，定定地看了他很久很久。这年他5岁，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父亲。当晚怎么也不肯睡觉，只是一直盯着这经常出现在电话里但却第一次出现在眼前的亲人，直到后来连他的意志都抵挡不住身体的困意来袭，他才不舍地趴在桌上闭了眼睛。
那天晚上，家里人都一致罕见地晚睡，而李文是最先倒下的一个。
他记得那个男人也就像此刻这样，轻轻地把他搂起，缓缓地穿过客厅通向奶奶所休息的卧室的小门。当悬在半空的他以为又在噩梦中踩到了悬崖边，失重感迫使他准备挣扎摆脱梦境，脑子猛地一下清醒了，当他发觉是怎么回事后，眼睛却像溺水般法睁开了，亦或是分明不想。那一刻是到如今关于那个男人的所有也是唯一的对他的温情。
这种感觉，被李文克进了DNA里，永远也不会忘记。每当家里出现了争吵、暴力，他就会强迫自己回忆过往片刻的温馨，强制告诉自己，他的家和别人家一样，充满爱意。
李文被谷月抱着，心里灼烧得难受，眼里也是包不住的滚烫。温度一高，水汽就蒸发了出来，在眼里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轻薄的眼皮抵不住下坠的力，大颗大颗的水珠一下就连成了线，四处翻滚。它们越过微红的脸颊，就挂在了下巴，淌过了眼角，就染透了发梢。
那些带着限情绪的泪，微光一照，成了附在莲瓣上晶莹闪闪的晨露，在晃动的步子里不论足迹地四散逃窜，隐匿在承接自己的那人身着的上衣，潮湿一片。
有那么难受吗？谷月缓缓将他放在床上，只见他一沾床就使劲往被子里缩，抓了被子边，一把把自己捂在里面，然后翻了身，蜷缩着，首膝相接，背对着谷月。
这人到底醉没醉？？？？
张睿去追欢姐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门店的卷帘门被拉下来关上了，李文已稳稳睡着。
此时此刻街巷人，千里声，万籁俱静。
谷月走到靠墙位置，一个后倒，瘫坐在沙发上。
他翻找着茶几抽屉，一会，换了个抽屉。终于找着了他想找的东西，于是他拿在手里拆了一包，取出一根烟塞嘴里，点好。自在得翘了个二郎腿。
那离地的一只脚不自主的摇动，一只手垫在脑后。他的腿直而长，夹着烟的那只手随意弯曲，抬头朝吊灯方向吐了个烟圈，弹了下烧烬的烟灰，看起来极其自在。
房间里就他和李文，他的眼睛不管往什么方向看去，余光里都能出现那在被子里呈微微鼓起的人。好久没这么放松了。
突然他迅速在烟灰缸里挤灭还剩半截烟的火星，急切地三步作两步地跨过去。
他听见了李文呻吟的声音。
微弱的，要不是夜足够静，很难察觉。
谷月轻轻卷起被角。
李文覆额的头发已经湿了，自行团成一缕一缕。他眉头紧皱，汗水满面，脖颈上也沁上一层水，这还没够，汗滴离开人体就浸了枕头一片湿气。他面颊绯红，两手捏得很紧，喉结有下没下的滚动，是在不停的吞咽什么。
“热成这样也不知道掀被子。”谷月说着便把被子退到了他的小腹处。然后伸手去触了一下他的脸，碰到的一刹那，眸子忽然一缩，当即缩手。
李文看起来是被热化了的模样，身上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温度，凉凉的，连渗出的汗也都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