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想法,直到再次眼见沈辰彦偷拿出家里最后一点碎银出去时崩溃。
沈辰彦,二十三岁考取秀才,在叶修文之前,是沈家村里唯一人人称赞的读书郎。年少成名,多的是仰慕的目光,其中就包括夏荷莲。
夏荷莲第一次听到沈辰彦时,是出自父母之口,沈辰彦是夏夫子的学生,彼时沈辰彦是考取秀才的最热希望。
她第一次见到沈辰彦时,却是在不久之后,青年一身发白的长衫,站在私塾院后的杏花树下,玉面书生,面目含情。
只是含情的对象不是她,是他人......
她躲在暗处,看着对方笑着同另一人说话,伸手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包裹,被沈辰彦遮住的少年露出半边面孔,昳丽艳绝。
妒火中烧。
沈林芝......
这三个字,反反复复被夏荷莲念叨在心间,从幼时两人同在私塾一间屋中识字时,就像摆脱不去的噩梦缠绕在她心头。
为什么大家都喜爱他?
为什么人人都喜欢围在他身边转?
为什么夫子夸他天资学识比自己好?
甚至......连如今沈辰彦都被他抢走!
......
只是一个乡村来的双儿,除了那张脸,又有什么比不上?
士农工商,阶级分明。她是夏夫子的女儿,在青临县中,算不上家实如何,却清白书香。
她在心里嫉恨沈林芝。沈林芝离开私塾时,她内心称快,再如何聪慧的双儿,农户出身,也只能回到乡村;沈林芝私情时,她觊觎怀怨,数不清梦里醒来咒不得善终多少次。
最终,她也心愿所得。
顺冶十六年间,沈辰彦二十三岁之龄终于考取秀才,而在这一年,夏夫子为牵头,得秀才郎佳婿。
而那段杏花树下暗处一瞥长达四年的私情,从始至终,人可知。
......
但所有的美好却戛然而止在婚后,夏荷莲以为自己得到的是良配,是人人称赞的高光秀才郎正妻,是日后越来越好的德誉。
她将沈林芝压在脚下,看着对方蹉跎年华,却只能归于破落山村,听着对方下嫁给粗俗的农户,她抱着被刚被沈辰彦夺走只剩空荡荡的首饰盒露出笑容。
没关系,她告诉自己,只要等到自己的夫君得中举人,自然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
也不知谁传到了消息到夏夫子耳朵里,或许又是对沈辰彦每日外出晚归产生怀疑。夏夫子断了他二人的支持,再也不愿提供一两一文。
起初夏荷莲被逼着张口去要,要的多了,夏夫子也被逼怒了,如今就连家也不愿他二人呆,只放下话,不如远了青临县,好好在乡下备考,两年后得举,再回来也不急。
这点银两,还是沈家独母拿出让她去镇上买点新被褥给自家儿子。
夏荷莲跌跌撞撞冲出门,追着前方阔步大走的沈辰彦,两个人拉拉扯扯之间,沈辰彦突然眼睛一亮,一把将还缠着的夏荷莲推开,声音又惊又喜,似乎还带着些怀念道:“芝芝!”
沈林芝刚从冯阿姆那送绣品回来,却没想到碰上两个恶心玩意,闻言更是脸色一冷,狠狠瞪了眼对方。
今天这是什么狗屎运......
他擦身理也不想理,只想快点回去,手中袖子却一紧。
沈辰彦拉住他的手,面容激动。他心里反复回味着对方那一眼,许久未见,沈林芝似乎比记忆中还要更好看几分,少年时的沈林芝本就生的美,如今却似乎褪去那份青涩,更显美艳动人。
“芝芝,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沈辰彦深情道。
他满目含情看着对方,本想心疼说上几句,却见对方衣衫布料乃是绸缎,边绣柳叶花纹,做工精致,腰佩白玉,头插玉钗,完全不像想象中那副下嫁农户的落魄样。
他神色一顿,心情有些微妙起来,只当对方更加辛苦卖绣品赚钱,就和当初为了供他读书般:
“芝芝,我知道你心里怨我,但你也知道我好不容易才考上秀才郎,如若以后中举,让别人知道我娶的不仅是双儿,更是农户之子,你要让我在同僚们面前如何抬起头?”
“抬不起头?”沈林芝抬起眼皮,唇角勾起一抹似讥似讽的笑,“别来恶心我。”
“沈林芝你!”沈辰彦被他讥讽的语气一噎,气的当场脸色保持不住。
沈林芝冷冷睨了他眼:“怎么?不装了?”
沈辰彦道:“芝芝,你如今性格越发难相处,你看看你这样,又如何怪我?”
沈林芝瞥了眼旁侧脸色苍白的夏荷莲,只觉得一双眼越发不舒服,冷笑一声:“行了,我当初看上你,是我眼瞎,现在也别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嫌恶心。”
他说的话毫不留情,字字如针,戳的沈辰彦面色难看:“你嫌我恶心,怎么你嫁的猎户就让你满意?”
他说着露出鄙夷的眼神,语气不怀好意道:“那种粗俗的人,又能给你带来什么?你看看,你如今这副......如今还只能依旧在这小小山村生活,靠着点给人做绣品赚钱,芝芝,你怨恨我,也不至于这么作践自己。”
粗俗、猎户、做绣品、作践......
听得沈林芝心里直冒火,两年前背叛,对方洋洋得意的神情和侮辱的话语依旧如昔。他上下看了一眼沈辰彦,说不清那眼里是什么情绪,反唇相讥道:
“沈辰彦,秀才郎可真了不起,当年你拿着我做绣品赚的钱花时,嘴里可不是这么说话的,怎么当时反复感激我,装的深情重重的样子,如今就成了我作践自己?”
有些话以前懒得说,并不代表现在不能说出口。
他瞧也不瞧旁边一脸震惊的夏荷莲,一个人渣,一个下贱,两个配一对,恰到好处。
他心里是有怨恨,年少怀春时的懵懂,日日夜夜努力赚钱为了对方更好一心读书时的祈愿,将近四年隐而不说的年华蹉跎,却最终在对方高中那一刻溃败。
他听到对方高中消息时有多高兴,就在听到对方成亲消息时有多痛恨。
沈林芝不知自己如何回到家中,等回神过来,看见青砖黑瓦,院里鸡鸣闲啄,突然再也法忍耐情绪。
午后的秋日透过树梢落下,打在他昳丽的眉眼间,长睫垂下,落下一片阴影,叫人瞧不起眼里的晦暗阴沉。
他想的深,正兀自发呆,连叶非白什么时候回来,走到他身边,竟也不知。
“怎么站在这里?今日不坐在屋檐下晒太阳了?”叶非白今日同章明煦等人谈的差不多,索性就早回。
沈林芝长睫一动,慢慢抬起眼,看向他,正欲说话,却瞥见对方衣袖处上的一点红。
叶非白最近偏爱穿一身白衣,偏偏他又穿的浑然一体,气质自成,素来保持干净整洁,自然而然就显得那一点红说不明显却又明显,像是不小心在哪沾染上的胭脂,红的刺眼。
他又想起刚刚沈辰彦脸色难看,在同夏荷莲争吵中,讥讽吐出看见叶非白出入东市那些街道门口时,他原以为只是对方狗急了咬人的污蔑,如今......
他脸色一冷,避开对方伸过来的手,语气不虞:“离我远点!”
叶非白手中动作一顿,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没想清楚对方为何又生起气,他语气又放柔几分:“又是谁惹了我家夫郎生气?”
沈林芝听见他说话就觉得心里难受的很,不同于刚刚被那对狗男女侮辱时的心情,似乎更胜一筹,像是被打翻的某种液体,又酸涩又火气直冒,这股难受,来的迅速,却又莫名其妙。
沈林芝咬了咬唇,不想再深思,在对方再一次伸过来的手时,想也不想用力一挥。
“啪”
手掌挥过手心。
叶非白的手被迫停在空中,手心的肌肤已然发烫。
沈林芝往后退了一步,眼神嫌恶,冷冷道:“别烦我。”
“烦?”
叶非白轻轻重复一句,半眯起眼看向他,那双眼黑白分明,瞧起来似乎夹了一丝笑意,又似乎只有冷意,他语气轻柔,不见一分生气:
“好夫郎,不如好好说说,为夫如何烦到你?”
沈林芝抬起下巴:“我为什么要和你解释?”
叶非白笑了一声:“意思夫郎做什么,都可以不用和为夫多说一句是吗?”
沈林芝似意有所指,又似只是反唇相讥:“你做什么,又有和我说吗?得了,我也不愿意了解,叶非白,别忘了我们开始说好的,别以为发生上次那件事,你就是我的夫君。”
他神色倨傲,仿佛依旧看不上叶非白:“做我的夫君,你可不够格。”
“秀才郎才够格是吗?”叶非白语气温柔。
空气静默了几秒。
沈林芝现在一听到秀才郎这三个字,就恨得咬牙冒火,什么秀才郎,他才不在意这虚名,若不是记恨着年少的一腔真心被欺骗侮辱。
农户出身也好,双儿也罢,世人总给女子双儿束上条条框框。
他就连遭受的这一切,都因为双儿的身份而不能大肆宣扬出来,哪怕他们之间清清白白,哪怕是沈辰彦当年费尽心思讨得他欢喜,若说出来,也只会指点他的不贞。男子成亲前有情,人称风流,若是女子双儿,就要被指着鼻子骂一句“不检点”,世俗双标的让人发指。
即使他认清世上男子,再也不想重蹈覆辙,也被世俗逼的不可以,双儿女子大了该当嫁,就连疼爱的父母也每日每夜提起旧事,催促着他,直到他松口,大胆谋划,选了叶修文的哥哥方才结束。
如果必须嫁一个,那么他又为什么不能为自己谋一把......
他的确没看上叶非白,倒也没真的那么厌恶猎户,只不过因着从前受过的侮辱,想一心扳回来。
从始至终,他看上的的确是叶修文的名头,打的也是他的主意,谈不上什么喜欢,只不过由于对方头上挂的比沈辰彦更加“天资”的秀才郎名头。
所以在那天下药不成,反而阴差阳害的自己贞洁被失,同叶非白欢好时,他的确很生气,若是以前的对方,估计早就真的一碗药下去,大不了赔上自己的命。
只不过日渐让他看不清的叶非白的态度,让他再三斟酌,放缓了想法......
想到这,沈林芝的心情更加不好,果然不应该信任任何男人,他再也不想多说一句,哼了一声:“反正比你够格。”
他转身想走,自然没看清背后叶非白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