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且年幼的孩子看着玉板上两个并列成排的名字许久,轻轻的点点头。
于是徐清焰便满意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乖。”
李观棋到桃源峰的第三天,丹峰有人找上门来。
来的是齐长老和余茗,为的是那棵月光仙葫芦。
那可是株极为罕见的天品上阶灵植,他们丹峰好不容易才寻到的种子,选了合适的地方栽下,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和功夫才将其养到开花结果的时候,平日里都是拿桃源峰的灵气养着。
如今桃源峰聚灵阵设起来,葫芦没了灵气来源。
不过短短两日就蔫儿了,藤蔓失了生机后软趴趴的贴在矮石墙上,眼看就要命不久矣,要想补全从桃源峰失去的灵气缺口,只能从丹峰其他地方抽取灵气填补。
可他们丹峰遍植灵植,哪哪都缺不得灵气。
且仙葫芦所需灵气极大,以往若非是桃源峰有棵落仙桃在,有淡淡仙气的存在,它也不能长得那般生机勃勃,要想恢复它往日盛景,怕是将他们丹峰各处灵气都抽取干净才有可能。
要么是仙葫芦死,要么丹峰其他灵植绝迹。
哪个都不是齐长老想看到的,只能厚着脸皮来桃源峰找徐清焰,他也算拎得清,知晓徐清焰对宣白态度有异,也就没带着宣白过来,而是让余茗跟着。
等到了桃源峰,见徐清焰躺在椅子里小憩。
那位从揽月城来忘情宗求医的小少爷正坐在他旁边,手里拿了本枯黄泛黑的书在看,隐约还能书面上几个风骨尽显的黑字。
百草……方集。
七长老猛地一个激灵,百草千方集?!
药王亲手编写的那本百草千方集?!
怎么会如此轻易的被个小孩子拿在手里!
他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生怕自己人没老、眼睛先花了,神情急切的朝李观棋走了两步,想要去看李观棋手中拿着的枯黄书册。
大片阴影投下,幼年李观棋好奇的抬起头。
被他眼中的复杂情绪略惊吓到,皱着眉头跟人对峙,手中的书也合了起来,将书页上的名字显露无疑,正是传说中药王亲手所写的百草千方集!
是医修奉若至宝、却早已失去踪迹的药王手迹!
齐长老的呼吸粗重,手不受控制板伸了出去。
没碰到。
旁边躺着的徐清焰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纤长白皙、仿若能透光似的手掌横在书页上,将齐长老伸出的手挡住了,漂亮,却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量,“齐长老想要做什么?”
想看看那本书。
哪怕看不到,摸摸也行。
齐长老已经将来意忘个干净,满心只有李观棋手中的那本《千方集》,眼里汹涌泛滥的渴求没办法遮掩,徐清焰侧头看了眼李观棋,笑着轻声道,“观棋,拿着书去房间里看。”
李观棋乖巧点头,拿着书回房间了。
齐长老伸手想挽留,在徐清焰似笑非笑的眼神中,却是没办法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李观棋、不对,是《千方集》走远,喉咙剧烈的滚动着,开口时声音沙哑,“清焰,药王的《千方集》怎么会在揽月城小少爷手里。”
徐清焰大方的承认道,“自然是我给的。”
齐长老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他想问你怎么会有《百草千方集》,想质问徐清焰有这本书为何不给他们丹峰,而要给个素昧平生的小哑巴!却发现前者的答案显而易见,毕竟徐清焰有个别人羡慕不来的半步真仙师父,手里有些好东西可再正常不过了。
而后者,他也没资格质问。
他们炼制得最好的丹药,也是不会给徐清焰的。
丹峰跟主峰的关系既是相辅相成,也隐有些相互对峙的形状,满忘情宗皆是如此,大家都心知肚明,谁肚子里还能没个小心思呢,他今日若敢将这句质问说出口,明儿洛岐就能背着桃木剑上丹峰掀了他们的老底!
他不敢质问徐清焰,却也舍不得《千方集》。
没办法。
那可是药王手迹!
只要是个医修,就拒绝不了《千方集》的诱/惑!
齐长老咽了咽口水,拿自己都不敢想象的温柔声音,跟徐清焰央求着,“清焰,那本千方集可否借我一观。”
徐清焰笑容和煦,语气温和,“当然不行。”
满怀期待的齐长老顿时表情僵硬,再笑不出来,“……清焰可是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能满足的,你提出来我一定不会说半个不字。”
他懒洋洋的躺会椅子里,拿手遮了头顶的阳光,语气温和的解释着,“我跟观棋这孩子有缘,他如今口不能言自然是一大憾事,既然没人能治得了他天生的哑疾,我也只能给他本书让他自己学着治病了。”
齐长老也不是笨人,闻言多少便明白过来,试探着问道,“若是我能将其哑疾志治好……”
徐清焰温和笑道,“那自然是好的,别说把书借给你看,若你真能将他口不能言的毛病治好,我把那本书直接送给你也不是不行。”
齐长老眼冒绿光,“此言当真!?”
徐清焰点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齐长老也顾不得仙葫芦的死活了,转身便走,未及半个时辰,领着自己两个徒弟,背着药箱炼药鼎住进了徐清焰的桃源峰。
当晚李观棋就在徐清焰的监督下喝了碗药。
没什么效果。
看着喝完药将小脸皱成团的李观棋,徐清焰跟着皱了眉,指着搁在旁边的空碗,“明日叫你们师父把这药的味道调好了,再端进来。”
那小弟子争辩道,“良药苦口,效果才好。”
徐清焰冷笑,“他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到,自有其他人能做得到。”
这其他人很快也到了。
《千方集》在徐清焰手中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
丹峰剩余的六个长老接踵而至。
狠狠瞪了眼正熬药的齐长老,却没功夫和时间去找他算账,各自领着徒弟在桃源峰驻扎下来,想尽各种办法替李观棋治病。
正在“闭关”的丹峰峰主没坚持到第五日。
将替宣白出气的念头暂且摁下,领着背了医箱的余茗出现在徐清焰面前,笑呵呵的解释道,“近日心思杂乱,突然没了闭关的心思,刚出来便听到你这里有疑难杂症,特意过来瞧瞧。”
大家都是有面子的人,且他医术确实高明。
徐清焰还想靠他给李观棋治哑疾,也不拆穿,毕竟他说的是要让丹峰峰主怎么闭的关,就怎么走出来!如今目的达成,他与丹峰峰主无冤无仇,也懒得跟人过多计较。
只将李观棋喊到身边,让丹峰峰主诊治。
未曾想等他摸了李观棋的脉象,也是深感棘手,将眉头紧紧皱起,试着调了两幅汤药喝了,半点效果都没有。
倒是让徐清焰感到好生失望。
后面几日,丹峰医修是各出绝招,什么针灸药浴,药膳丹药
连翻上阵,均未见成效,看着他们折腾糯米团子似的李观棋,徐清焰的脸是越来越黑,真想将人全打出去!
待宁域白从外面回来时,医修们已经全回了丹峰——蹉跎数日,竟连李观棋的哑疾是何原因都没查不清楚,喝了那么多药也没效果,眼看再不走徐清焰真要动手了,只能打道回府去翻阅医书,找关系好的医修商量对策。
他拿《千方集》给李观棋付诊费的事,在忘情宗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宁域白刚回来便听闻了,趁着月色来敲他的门。
徐清焰披着衣裳开了门。
不过几日未见,宁域白满头青丝白了大半。
身形在夜风中呼啸中显得格外单薄,风尘仆仆,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看着徐清焰的眼神里藏着些许苦涩,“师父。”
他声音嘶哑,“这几日您也没找出去的关翘。”
不找鬼蜮的关键所在,就代表着他不想出去。
宁域白面色苍白,拿手背抵着嘴唇咳嗽了两声,含着满口的血腥味,“是因为李观棋么?”他问徐清焰,嘶哑难闻的声音颤抖着,“您应该知道,那个李观棋是假的,即便如此,您也愿意为了他留下来么。”
宁域白很是不解,“为什么?”
“为什么呀,师父。”
“外面就当真如此令你厌恶绝望么,师父。”
徐清焰冷眼看着,见他面露哀戚,向来冷若冰山雪石的眼里隐有水光闪过,看着竟有些像是要哭的模样,略有些诧异的问道,“宁域白,原来你也会哭么?”
“真是不可思议,你竟然也有为我哭的时候。”
夜风太大了些,徐清焰感觉到了冷。
伸手将刚披上的衣裳拉拢了些,语气却是随意,“你问我是不是对外面感到厌恶绝望,你觉得呢,宁域白。”
“这其中有多少是你的功劳,莫非你不知道?”
宁域白愣住,随即似也记起了那些往事,眼神极复杂的闪了片刻,很快被摁了下去,如同秋日渐浓时山涧里流淌的冷泉。
未等寒冬降临时分,已经凝结起了薄薄的冰层。
他又感觉到疼了。
那种不知从何泛起的疼痛深入骨髓,犹如无端被施加于神魂之中的剧毒,轻易便盖过他尚能忍受的筋骨之痛,让他有种神魂被人拿刀寸寸划开的尖锐疼痛。
回忆和过往化作了枷锁,将他笼罩在其中。
逼迫得他受了伤,犯了病。
曾经他以为的些微毛病,不值一提的细微疼痛,其实早已经在他不注意的时候严重至极,病入膏肓,他费尽全力才找到了能治愈他病痛的药。
却不敢开口对那人求上一求,说句“救救我”。
他甚至,连在他师父面前露出病弱模样的资格都没有。
宁域白收敛了心神,转瞬间又成了那个面无表情、身负冰雪难消的冰冷雕塑,浑身透露着不动声色的冰冷和坚硬,“对不起,师父。”
也不再多说,转身便走。
徐清焰关了门,在窗前站了会。
见他并未离开桃源峰,而是走到院子外面的空地上,挥手从芥子里放出大堆东西,顶着桃源峰顶猎猎的寒风,挖坑种起树来。
青鸟探头仔细的看了眼,“是桃树,徐清焰。”
看着数量众多,品种各异,有不过指节粗细的小苗,也有两人怀抱、枝繁叶茂的成数,在他们面前堆叠成山,一眼望过去少说也得有数才上千棵,也不知道这短短的几天时间,宁域白从哪里弄来这么多不同品种的桃树。
徐清焰神色冷淡,“我知道。”
但他懒得管。
径自转身去了里间睡觉。
次日照例有丹峰的医修来替李观棋治病。
见桃源峰的空地一夜之间种满了桃树,平日空旷舒朗的地方竟绿叶成荫,略惊讶的问道,“清焰,你这是做什么。”
徐清焰没回答。
抬头看了眼正在给桃树浇水的宁域白,这一夜过去,宁域白那半白的头发已经全白,如同柄生了铁锈后被风雪侵后、逐渐没了模样的断剑,有些命不久矣的衰败感。
青鸟有些烦躁的“啧”了声,“看样子,他是决定陪你留在鬼蜮里了……不要命的小崽子,倒也干脆的很,徐清焰,老实说你有没有丁点的感动,想原谅他的想法。”
徐清焰垂了眼睛,心情并没因此有何变动。
那边李观棋喝了由丹峰医修们配的药,也顾不得自己满口苦涩,见徐清焰心情不佳,拿着薄玉板走过来跟他对话。
“清焰,你喜欢桃花么?”
徐清焰略笑了下,“喜欢的。”
李观棋拿指尖在玉板上写道,“那以后你来揽月城,我们一起去城外看桃花。”
徐清焰愣了下。
桃花呀。
这是第三次,有人邀他去看桃花了。
他笑了笑,“好。”
自那夜以后,宁域白再未跟他提过出鬼蜮的事,只专心照顾着那些种在桃源峰的桃花,夜里都不会院子里住,随意找棵略大的桃树席地而坐,靠着树干闭眼就能过一夜,看着竟真像是要陪他留在鬼蜮、等着被鬼蜮同化的模样。
只是宁域白能等,李至季却不能。
半个月后,李至季来跟他辞行,“揽月城虽小,却也不能长时间无人主持,我不能再留在忘情宗了,至于观棋……”他看了眼徐清焰,等着人开口留观棋在忘情宗,徐清焰却只是略笑了下,将两张抄录好的丹方递给他。
李至季略疑惑,“这是……”
“千方集里的丹方,你拿着带观棋回揽月城,我说过若有谁能治好观棋的哑疾,就将《千方集》赠与他为谢礼,以这两张丹方为证,你们回去便将消息放出去,想必会有很多医修愿意冲着千方集替观棋诊治。”
徐清焰伸手抱了抱李观棋,“保重,观棋。”
李观棋伸出短胳膊,安静抱了抱他的后背。
李至季显然十分诧异,“你不留观棋么?”
——以徐清焰表现出来的对李观棋的喜欢,不应该将人留在身边才合理么!?
有此疑惑的显然不止李至季,等徐清焰将人送走后,他师兄也特意来桃源峰问他,“你如此喜欢那个叫李观棋的孩子,我看他也挺愿意亲近你的,怎么不将他留下收作徒弟。”
徐清焰略笑,“他不合适当我徒弟。”
他有三个徒弟。
共同组成了他悲剧的一生,用青鸟的话说,就是他这辈子的全部苦难都源于他们,起于怀英的桀骜不驯,狂妄不羁,交错着孔雀的处心积虑,临阵背叛,以及宁域白的冷漠无情,视而不见,徒弟这个字眼对他而言。
……是数不尽的苦难,是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不愿意让李观棋跟这两个字扯上关系。
洛歧倒也不深问,只是笑道,“即便不愿收他为徒,留他在忘情宗多住些时日也好,揽月城离咱们太远了,日后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徐清焰摇摇头,“不行呀,我也得走了。”他看着洛歧,眼里飘着些许歉意和不舍,“师兄,我离开忘情宗段时间。”
“有人邀我去赏桃花,我得去赴约了。”
他已经耽搁了许多时间,不能再让人等了。
见他说着说着竟红了眼眶,眼里隐有泪痕,嘴角翘起,笑意却并未达眼底,分明是悲伤至极,洛歧笑着拍他后背一巴掌,“赏桃花就赏桃花,怎么露出这般表情,就跟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似的。”
可是他这一走,以后……真的见不到了呀。
徐清焰陷在椅子里,抑制不住胸口抽疼。
青鸟刚从他要出鬼蜮的惊讶中回过神来,高兴的不得了,趴在他肩头大声叭叭,“徐清焰!你真的准备出鬼蜮了吗,真的吗,你可别骗我?!你之前不是说想留在鬼蜮里,不想出去的么?”
徐清焰冷声道,“我什么时候说不想出去。”
青鸟大声道,“你不是说……”嚷嚷到一半后,猛地顿住,他好像还真没说过,只是默认了宁域白所说,承认他没去找出鬼蜮的关键所在,让它跟宁域白都误以为他不想出去而已,徐清焰捂着胸口喘气,冷笑道,“骗宁域白的,你也信?”
青鸟,“……你为什么要骗宁域白?”
徐清焰冷笑着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如宁域的意?!”
所以宁域想他出去,他就默认不想出去?!
搞得宁域想尽办法也没用,只能心如死灰的准备陪他死在鬼蜮里!好家伙!青鸟暗惊。
它以后再也不说徐清焰心软了。
不过徐清焰想出去,它还是高兴的,蹦蹦跳跳的问他,“那你这几日怎么不找出去的关窍?”
徐清焰站了起来,朝落仙桃下的秋千走去。
“关窍就摆在那里,还需要我如何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