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掐到男子。
“别紧张,看会儿电视吧。我听楼下的那些小孩儿说,这是最近流行的动画片。”
不知道是不是男子看出林离紧张了,起身接了一杯热水递给他。
林离摸着暖和的玻璃杯,两只手紧紧捧着,指节都有些泛白,试图多取一些暖。
电视里放的动画片,林离怎么也集中不了精力投入进去,思绪杂乱的蔓延开。
明明以前也挺喜欢看这种类型的动画片的呀。
堂姐现在应该上初中了吧,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动画片。
外婆应该没事吧?不知道有没有人来找我?还是都放弃了?
这个房子的主人真是个好人。
“不喜欢?”男子看到林离的注意力没在电视上,“我们聊聊天?”
林离被男子吓了一跳,“没、没有。看电视、聊天,我都可以的。”
“那我们聊天吧,”男子把电视的声音调低了些,“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离,树林的林,离开的离。”林离说完顿了一会儿,才问道:“还不知道您叫什么呢。打扰了您的生活那么久,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我以后会换算成钱还给您的。我……我还可以在这里继续住吗?我以后真的会还钱给您的。”
“我叫莫问,莫问归处的莫问。”
[07]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是我妈妈把我爸爸杀死了,然后自首。但也不算自首吧……毕竟报警的时候说的是我外公杀的我爸爸。呵……最后还不是都被抓了?”
林离回忆那时的情形。
那天因为他第二天还要去上学,所以早早地上床睡觉,大概十二点的时候吧,他也记不太清了。他被妈妈从床上叫醒,然后被拉到爸爸睡的床旁边,他看到爸爸的脖子上有些掐痕,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胸口连呼吸的轻微振动都没有。他有些不敢相信现在发生的事情,愣愣地望着妈妈,嗫嚅着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以后你要好好的。知道吗?”妈妈还是一如往常的语气,又或许还带点别的什么意味,但他没有听出来。
“妈妈……你为什么……”林离讷讷地问。
“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他不会拖我们家的后腿,更不会暴露他在贩毒,况且他贩毒赚的那些钱都是在我们的名下,你以后也不用担心生活。”妈妈摸了摸林离的头,“以后你要乖乖的啊。我不在的时候,听外婆的话,好好上学。而且记住你爸爸是你外公杀的,不是我杀的……我待会儿去报警,你什么都不用管,妈妈肯定过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林离觉得没有文字能够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妈妈把爸爸杀了,还和外公外婆串通好说是外公杀的爸爸,这样可以减轻罪刑,妈妈也不必承担罪刑……
可是这样真的可以吗?而且他以前虽然埋怨过爸爸经常都不在家,也不关心他,还欠了一屁股债……但这些都不至于要置他于死地呀!而且这几年爸爸不是还把新买的车、房都登记在妈妈的名下了吗?虽然钱的来路肮脏……但都给了妈妈呀,爸爸连欠爷爷奶奶、叔叔伯伯的债都没还就把所有钱给妈妈了……
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真的以后就只有他一个人了吗?
“你让我怎么办?”林离哭着朝妈妈吼道:“你想让我怎么办?你们都不要我了……我还那么小、我才八岁……你们就不要我了……”
妈妈将林离抱住,“小离别哭了,妈妈肯定会很快就回来的……一定会的,妈妈会拿钱去打点,肯定能很快回来的!”
林离嗓子哭得有些哑了,也没力气出声儿,只愣愣地看着大人们忙活。
报警、给爷爷奶奶家报丧……人群的讨论声、呜咽声、哭泣声、警车鸣笛声,通通朝他涌去,刺得他两耳轰鸣,整个脑袋回响着各种繁杂的声音,像针扎进脑袋一下又一下,切肤的疼痛却又看不见血,脑海里的画面因为被撕裂变得断断续续。混乱不堪的画面交杂在一起,颜色混沌不堪,轰然炸开……
林离晕了过去。
等林离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
大人们贴心的为他请了假。妈妈和外公也已经被拘留。听说爷爷奶奶要把妈妈她们告上法庭。
之后的几天他木木地服从大人们的安排,让他跪就跪,让他起就起,也不怎么说话,一个十足的乖娃娃。
林离在殡仪馆为他爸爸守灵,不经意间抬头看到仿佛铺了层层叠叠的不均匀的厚厚的墨棉的夜空中,圆圆的月亮镶在其中愈发皎洁玲珑。
哈,这个中秋节和国庆节真是过得有意思。也幸好是在中秋和国庆呢,不然还需要去请假,那就更麻烦了。
林离低下头,看着旁边一起跪着的不停扭动身体试图让自己更舒服一点的堂姐,想说些什么也开不了口。自己一切虽然经常和堂姐一起玩,也喜欢去堂姐家住,和堂姐关系不错,但妈妈把伯父的弟弟杀了……
“老姐。”林离像往常那样叫堂姐。
“怎么了?老——弟。”堂姐瞥他一眼,“我哪里老了?再说了,如果我老,你也差不多老!”
林离听到堂姐和从前一样的回答,想笑,遂把头低下。毕竟在自己父亲的棺材前守灵的时候笑,被看到了还不知道要被怎么传呢——不过大概就是“不愧是那个恶毒女人的儿子,父亲死了都还笑得出来”之类的话了。这几天亲戚来来往往,碎嘴八卦的也就那几句“当初真是看不出她那么恶毒”“看着挺漂亮的,怎么心肠那么狠”“平时人挺好的,怎么会做出这种事”,也说不出什么新花样,他都听厌了。
林离感到肩膀被戳了戳,疑惑的抬头,看到堂姐给自己递了一颗糖。
“跪了那么久。饿了吧?”堂姐手里是一颗酸奶味的阿尔卑斯硬糖,“吃吧,酸奶味很难找的,我也只找到两颗。”
“嗯。”林离接过糖,撕开包装,把糖含在嘴里。
酸酸甜甜的。
果然阿尔卑斯硬糖里酸奶味是最好吃的。
突然间殡仪馆的坝子里发出噼里啪啦的烧火声,烧了一会儿声音小下来,林离转头看过去,是请来的道士在那里用火画了个图案,大人们讨论着说是画的地狱。道士看画的图案差不多了,又开始摆弄手里的铃铛啊符啊拂尘之类的东西。周围太黑,火光又太亮,晃得林离眼睛疼,也没看清道士手里到底拿着的是什么东西。道士一边跳嘴里还念念有词。活像在跳大神。
可不就是在跳大神吗?林离恍恍惚惚地想着。和电视里面那些封建迷信的东西没什么差别。听说是花了几千块请的。
林离也不知道自己后面是怎么坚持下来的,看着漆黑的天空慢慢的泛起鱼肚白,然后被太阳染出深浅不一的红,美得不可方物。
[08]
“这酒怎么这么差呀?她们又不是出不起钱,不是说拿了林家老四的钱吗?听说有好几百万呢!”
“嘘——人家都把林家老四杀了,还能给他办多好的酒席?”
“呀!林家老四竟是这样死的啊?难怪是他们办的白事。我还奇怪林家的两个老辈子怎么想的,让儿媳妇那边办丧事。”
“可不是吗,那样死在她们家,肯定得她们办!”
“哎呀……我说当初还真是没想到……”
宾客们说话的声音传到林离耳中,他扯着嘴角笑了笑。这几天他已经听过太多类似这样的对话了,那些人真是巴不得更多人知道他爸爸的死亡原因,除了这些他还听到了另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爸爸在外面赚钱的时候,他妈妈打电话给他爸爸的朋友,让他劝爸爸去找妓女,这样妈妈要离婚的话就会更容易,但是爸爸没有去;又比如他爸爸有钱后是先给他和妈妈买了一套房子、一辆车,连欠爷爷奶奶、伯父伯母的钱都没还;还给了小姨一家钱,说是帮他们创业。
他以前一直觉得爸爸配不上妈妈,爸爸一点都不关心他,还拉了一屁股的债,平时也不在家,妈妈在家照顾他的衣食住行学习,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也说不清谁配不上谁、又谁对谁错。
他的膝盖因为久跪疼得厉害,恍然间想起那天守夜后就要把爸爸下葬,需要把爸爸的骨灰放进背篓里从殡仪馆背到老家,不知道为什么怎么都放不好,听人说是因为死者心里有怨、死得冤枉才会这样。
好像在车上的大伯还说了句“看来老幺是死得冤枉,走都走得不安生”。
后面的记忆全都消失不见,偶尔碰到一些相关相似的事情才会回忆起零星的碎片。
他其余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真好。
可是为什么好难过。
[09]
“你自己看看喜不喜欢?我觉得挺适合你的。”
林离攥着衣角,镜子里的自己白得不像话,身上的衣服大小合适、样式新颖,一切都很好。
但一想到换衣服之前看到的标价,口中的喜欢说不出口,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回答,林离手指悄悄地摸了摸袖口,“一般。还有其他的吗?”
店员和莫问又拿了几件给他试。
林离最后选了件价钱最低的。好在这些衣服他穿起来没有特别奇怪的,他选哪一件都还好。
林离背靠在沙发上,一整天在外面逛街、买东西让他有些疲惫。
昨晚和莫问说完自己的事情后,莫问让他早些休息,今天带着他去购置了几套衣物和一些日常用品。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莫问,自己只是个小偷……莫问不仅没有责怪他,还那么照顾他……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可怜,但身边那么多亲朋好友当时也没有谁关心自己……
远离人群太久,一点关心就让他感动不已。
“要不要喝点水?”莫问把水放在茶几上。
林离摇摇头,“今天谢谢你。干嘛给我买那么多东西呀……”
“你的衣服已经不合身,也旧了。对了,你之后准备怎么办?”莫问看着林离的眼睛,“是回去和你外婆一起生活,然后继续读书;还是说有其他什么想法?你不可能一直持续现在这样的状态下去。”
林离想了想,“我想回去看看外婆……之后再做决定吧。我也不知道我要干嘛。我不想回学校继续读书了,但又不知道还可以干嘛……”
“没事,那你先回去之后再做决定吧。”莫问摸了摸林离的头,“回去看看也好,不知道你家里人担心成什么样子了。要不要我陪你?”
“啊?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了。耽搁你很多时间了,麻烦你那么多……我真的自己就可以。”林离手握成拳,大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摩挲。
莫问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自己陪林离去说不定还会让林离更紧张,林离十多岁了,路上多注意安全应该不会出什么事,而且这也是他的选择,他应当尊重。
“行,那我们待会儿一起看车票,收拾一下东西。”
[00]
林离攥紧手里的车票根和钱,指甲嵌进手心,却有些不敢向前走。深吸了几次,然后慢慢地朝记忆中家的方向走去。
林离木木地看着眼前杂草丛生的院子,有点不知所措。
手心里的车票根和钱有些黏黏糊糊的,浑身冷得不行。
他缓缓地挪动脚步,背上的包愈发的沉重。
厨房的门被锁了。
堂屋的门被锁了。
侧屋的门被锁了。
仔细看还能看到锁上的锈。
外婆去哪儿了?怎么没在家?去镇上收泔水喂猪了吗?还是去菜地里锄草、翻土了?
是的,肯定是这样的。以前外婆也经常去镇上收泔水的,毕竟养了十多头猪。就算没去镇上收泔水,离家不远不近还有几块菜地咧。林离心里的石头缓缓落下,准备去院子前面不远的周二嬢家歇着等外婆回来,再问问外婆这几年生活怎么样。想到此,林离的脚步轻快起来。
“诶!怎么有点像林离呀!”周二嬢的声音带着惊讶。周二嬢家的坝子里坐着的人也纷纷转过头,看向小路上朝他们走来的林离。
“你别说,还真像!”
“不是说林家老四下葬了,他就失踪了吗?我看只是长得像吧。”
“你看他鼻子那里还有疤,肯定是林离!林离小时候逗狼狗,嘴巴鼻子被咬穿了缝了十多针,后面用了药,但还是留了疤。”
……
“周二嬢,”林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高兴一些,“我外婆是不是去镇上了?”
方才还在窃窃私语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周二嬢干笑两声,“林离回来了呀,肯定累了吧?来坐下喝口水歇歇。”
林离刚刚放下的心兀地落入谷底,胸中仿佛有巨大的海浪要把他淹没,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外婆身体那么好,肯定不可能这么会儿就走了!说不定外婆是搬去和小姨她们家一起住了……又或者搬去别的更好的地方住了也不一定。
他接过周二嬢递过来的水,坐在小木凳上,背包将他的肩压得有些酸痛。
“你外婆去年夏天走的。当时天气热,引发了心脏病,屋里没人,没能及时送去医院就走了。”周二嬢说起来还一脸唏嘘,哪里想得到前一天说要杀死女婿,第二天真的这么做的人、平时能轻松干农活儿的人突然就死了。
“小姨呢?他们不是在家吗?”林离有点不敢置信。
“他们住在镇上的房子的嘛,没和你外婆一起住农村的院子。”
林离有点懵,说了句“谢谢二嬢”踉跄地走向车站。
外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是不是我不离家出走,就能送你去医院?你就不用死了?你肯定还活着,他们骗我的对不对?他们怎么能骗人呢?小姨怎么会不管你呢?
待林离走远了些,周二嬢的坝子又逐渐热闹起来。
“我看啊,林离和他妈一个样。表面上看着哪哪儿都好,不知道心里多毒!说杀人就杀人……那林家老四也没啥对不住她的地方。”
“对呀,也没说去看看他外婆的坟。还跟没事儿人一样就走了……”
……
林离神情恍惚地上了车,看着窗外的风景不顾一切地往后跑、远离他,汇成一条线,转眼就消失。
林离回到莫问的家,简单潦草地给莫问说了自己今后的打算:学个手艺傍身,之后便不回那里,在这边定居,并郑重地向莫问承诺自己会把钱还给他,还打了个欠条给他。
莫问没有问他为什么这么选择,没问他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况,没有拒绝他要还钱的请求并收下了欠条,随后就和他讨论起学什么手艺。
林离后来还是回去了一趟,他妈妈的有期徒刑执行完毕,他把自己的户口迁到其他地方,要了妈妈的银行卡号,打算每个月按时给她打钱。
林离带着他为数不多的行李轻快地向前走。
这次,是真的离开了。再也不会来了吧?
外婆会怪我的吧?
林离站在车站,回头看比上次更加破败的小院,野草葳蕤,仿佛还能听见外婆带着浓烈乡音喊他吃饭。
他踏上远离家乡的车,不再带有任何的留恋。
家和窗外的风景,一并汇成一条线,转眼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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