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哭声不但未止,反更难抑制——太高兴、太激动了,又是“正帝”级了!
首辅黄立极脸上的欣慰渐转担忧。这……似乎哀恸过久了?恐伤龙体啊。
他侧首,看向丹陛一侧,面白无须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督主,权倾朝野的九千岁——魏忠贤。
魏忠贤此刻眉头紧锁。新帝登基,他本就七上八下,如履薄冰。天启爷在时,他是九千岁,说一不二。可这位信王殿下,素以冷峻刚毅、厌恶阉宦闻名。今日登基大典,新帝不发一言,只痛哭,这哀痛是真是假?是对先帝?还是……另有所哭?他实在摸不透这位年轻陛下的心思。
见黄立极投来询问目光,魏忠贤深吸气,躬身子,以与他魁梧身材不符的轻快步履,小心挪至御座侧前方约一丈处,撩袍跪下。同时,首辅黄立极也出列,跪在魏忠贤稍后位置。
“万岁爷……”魏忠贤尖细嗓音刻意放得极低,带十二万分恭敬,“龙体为重,节哀啊……大行皇帝在天有灵,见陛下如此伤怀,也必不安心……还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保重圣躬……”
黄立极也叩首:“陛下至孝仁悌,感天动地。然大典未毕,国事系于陛下一身,万望陛下珍摄龙体,以慰先帝,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朝廷内外最具权势的两人一同劝慰,声虽轻,却清晰传入朱由检耳中。
沉浸于情绪漩涡的朱由检,被这熟悉的尖细嗓音和文绉绉的劝谏拉回些许神智。他用力眨眼,挤掉模糊视线的泪水,透过晃动玉藻,看向阶下跪着的两人——尤其是那身形魁梧的老太监。
魏忠贤!九千岁?只比皇帝少一千岁?不,朕的大明不许有那么牛逼的人!从现在起,你不是九千岁,你是行走的九百万两!
你这些年和你那对食客氏甩开了捞,不知贪了多少……回头朕第一个反你和客氏的贪!朕还要用满鞑子所谓明君乾隆对付贪官的法子——得交议罪银!罪越大,交银越多;交银越多,赎罪越多;赎罪越多,罪就越小……
再看看阶下那些看似恭敬的勋贵大臣们,哼,一个个都跟“大金人”似的,李自成不来全是清官,李自成一到全他妈是巨额财产来历不明!
这次可不能便宜李自成,反贪……朕比李自成懂!朕在后世和那些贪官斗了三十年,最懂这些弯绕!
朱由检指尖深掐入掌心,疼痛再次证明他真的回来了。透过晃动玉藻,他凝视丹墀下跪伏的群臣,心中已盘算出一条“大明可亡,天下不可亡”的奋斗路。
“大明的盘子烂了,积重难返又如何?王朝周期律到了点又如何?朕还可走满清的路……让满清无路可走!”他在心底冷笑。议罪银算什么?朕还要卖官卖功名,卖他一个斯文扫地!团练算什么?他要让大明忠臣良将养出比湘勇淮勇更凶悍的练军!
“洪承畴在陕西剿匪缺饷?朕就许他收福建的厘金!”
“孙传庭要练新军?朕准他在陕西卖功名换银子!”
“郑芝龙不是会办水师会和洋人打交道吗?朕要封他当南洋通商大臣!用丝绸、茶叶、瓷器换那种能让草原民族能歌善舞的洋枪洋炮!”
他眼前浮现出相当可期的前景:洪承畴变成洪国藩,孙传庭化作孙鸿章,卢象升成了卢宗棠……也许到了最后,大明还会有一个小站练兵的“大头”,还会有一门闹革命的“大炮”。
可那又如何?总比让建奴当二百多年奴隶主强!没准自己子孙还能混个“优待明室条例”呢!
“宁让这天下变成军阀混战的晚唐乱世,也绝不让建奴摘了桃子!”他打定主意。又想起后世史书“大清得国最正”的鬼话,胃里阵阵恶心。那些剃发易服的鞑子,也配坐紫禁城?
魏忠贤还在絮叨节哀。朱由检盯他身上素色蟒袍,忽想放声大笑。这权阉怕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即将成最大“反贪政绩”。那些贪墨的银两,正好充作“灭虏平辽专项基金”!
“陛下?”黄立极见他久不言,试探又唤。
朱由检已回神。三十年官场历练的“局气”此刻派上用场。他缓缓抬手,用袖口拭去面上泪痕,嗓音沙哑却异常平稳:
“朕……知道了。”
三字极轻,却让魏忠贤浑身一颤。那语气里没有新君的惶恐,没有少年的稚嫩,倒像历经沧桑的老吏在说“案情已明”。
“众卿……平身。”
百官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却无人注意,年轻天子冕旒下的双眼,正冷冷扫视他们每个人的乌纱帽——那将来或会挂上价签:周应秋交议罪银五十万两,田吉纳赎罪金三十万两……
朱由检微勾嘴角——他现在最紧迫的奋斗目标,就是搞钱和收狗!
又不知多久,登基大典终于结束。鸣鞭声裂空三响,朱由检在司礼监太监搀扶下缓缓起身。十二旒冕冠的玉藻纹丝未动,他双手持圭平端腹前,踏下丹陛,皂靴踩过御道金砖。
魏忠贤欲上前搀扶,却见新天子忽然转头,朝他露出一个温和笑容。那笑里带三分亲切、七分审视。
“魏伴伴。”朱由检声不疾不徐,带恰到好处的温度,“这些年来,你为大行皇帝尽心尽力,朕都记在心里。”
魏忠贤魁梧身躯明显一震,随即放松,脸上堆起谄笑:“老奴惶恐,能为万岁爷效劳,是老奴的福分。”
朱由检微颔首。
“往后朝中诸事,还要多仰仗魏伴伴。”朱由检声仍温和,但每字都似精心测量,“记住……要稳,朝廷要稳,天下百姓要稳,你这个九千岁更要稳住。”
当仪仗缓缓移动,朱由检转身离去时,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
魏忠贤站在原地,额头渗出细密汗珠。他总觉得新天子的话语里,藏着什么他听不懂的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