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一脸骄傲:“笙奴姐姐带桃儿去后山捉金萤哩!它们晚上会唱歌,还会给桃儿照亮,可好顽了!”
“哦?是吗?”
“那爹爹可要好好听听。”
狸奴也好奇地凑了过来,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新奇:“这就是金萤?比灯笼里的烛火可有趣多了。”
在几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下,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被夜色吞没。
晚膳时分,一家人围坐一堂。
小桃儿黏在刘靖身上,叽叽喳喳地说着捉萤火虫的趣事。
狸奴则埋头苦吃,两腮塞得鼓鼓囊囊,筷子舞得飞快。
崔蓉蓉则不断给刘靖夹着菜。
钱卿卿话不多,只是安静地吃着饭,偶尔会给小桃儿夹一筷子她喜欢的青菜。
一派其乐融融。
夜深人静,卧房的烛火烧尽了最后一滴蜡油,悄然熄灭。
窗外,月落星沉,直至东方泛起鱼肚白。
……
……
翌日,天光大亮。
刘靖来到府衙公舍,照例泡上一杯茶,随后召见了任逑与汪礼。
“军器监的公廨与工坊,选址在新安江畔,你二人负责督造,钱粮人手,皆可去寻施怀德支取。”
刘靖的命令一如既往的干脆。
“下官遵命!”
任逑二人齐声应道,神情振奋。
新安江水流湍急,正合了刘靖对水力驱动的设想。
送走二人,刘靖又命人去将妙夙请来。
不多时,妙夙便蹦蹦跳跳地进了公舍,一身青色道袍,衬得她愈发灵动。
许是因为当官了,对自己一直很吝啬的杜道长,竟然破天荒的裁做了一身新的道袍,连带着妙夙这个徒弟也沾了光,终于脱下了那件破破烂烂,打着各处补丁的旧道袍。
“刘刺史,您找小道何故?”
妙夙眨巴着大眼睛,一脸好奇。
她这阵子闲得慌,因此听到刘靖终于召见自己,别提多开心了。
刘靖看着她,笑道:“自然是有好事。”
“我打算建一座火药工坊,由你来做主事,如何?”
“果真?”
妙夙双眼一亮,满脸不可置信。
“这是自然,本官何曾骗过你。”刘靖的语气中满是信任。
“火药工坊,与军器监一样,独立于六曹之外,首隶于本官。工坊所需人手、钱粮,你皆可自行决断,只需向本官一人负责。”
这般放权与信任,让妙夙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她用力点头,将小小的胸膛挺得笔直:“刺史放心,小道定不负所托!”
刘靖点了点头,取出一张白纸,用炭笔在上面勾画起来,随后说道:“工坊的选址,便在昨日我收编的那处山谷,那里足够隐蔽。不过,在建造之前,我有些想法要与你商议。”
“火药的制造,工序繁琐,从硝石、硫磺的研磨、提纯,到木炭的烧制,再到最后的混合、压制、晾晒,若由一人或几人包办,效率太低。”
刘靖一边画,一边解释:“本官以为,将整个工序拆分成几个,乃至十余个细小的步骤。每个人,只负责其中一个最简单的步骤,日复一日,只做这一件事。”
“比如,这批人只负责将硝石磨成粉,下一批人只负责称量,再下一批人负责混合……”
“如此一来,所有工序像水流一般,从头到尾,环环相扣,永不停歇。”
“我称之为,流水线作业。”
妙夙听得云里雾里,凑上前看着图纸,满脸困惑:“流水线?这是何物?让每个人只做一件事,岂不是更慢了?”
“况且,他们若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万一出了差错,又该如何?”
“熟能生巧。”
刘靖点着图纸上的一个环节:“一个人,一天做十件事,可能每件都做不好。可若让他一天只做一件事,重复上千遍,那他闭着眼睛都能做好。如此,效率自然就上来了。”
“至于保密,这恰恰是流水线最大的好处。每个人都如甲胄上的一片鳞甲,他们只知道自己负责的那一小部分,却永远无法窥见火药的全貌。如此一来,配方才不会外泄。”
刘靖的话音落下,妙夙却久久没有言语。
她先是茫然,而后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呆立在原地。
她反复咀嚼着“流水线”三个字,脑海中仿佛有无数齿轮开始疯狂转动、啮合。
“原来……原来是这样……”
妙夙喃喃自语,看向刘靖的眼神彻底变了。
“将繁化简,聚沙成塔……刺史,您的这个法子……简直,简直是天纵奇才!”
“别拍马屁了,此法早在先秦之时就已有了,我不过是拾先人人牙慧。”刘靖放下炭笔,起身道:“此事,便交给你了。工坊的匠人,我已经为你寻好,随我来。”
“哦。”
妙夙应了一声,起身跟上。
二人出了府衙,直奔城外安置逃户的营地而去。
十里山的逃户们,经过这些时日的休养,气色好了许多。
刘靖将他们召集起来,看着眼前数百双或是麻木,或是期待的眼睛,沉声道:“今日寻你们来,是给你们一条出路。”
“本官有一处工坊,需要人手。进了工坊,管吃管住,顿顿饱饭,每月还有工钱。你们的孩儿,本官会出钱送去蒙学,读书识字,将来是考科举还是做工从商,全凭他们自己。”
话音一落,人群顿时骚动起来,许多人脸上露出狂喜之色。
身为逃户,能有接纳之所便已然是天大的恩德,如今对方给出这等待遇,简直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
然而,刘靖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无比严肃。
“但是,有一个条件。”
“这座工坊,事关重大,极其隐秘。一旦进去,为了保密,你们此生此世,便再也无法离开山谷半步。你们的家人,每年可进山探望一次,但你们,永世都只能待在山中。”
“出路,本官已经给你们了,该如何选,全在你们一念之间。愿意的,站到左边来。不愿意的,本官也不会为难你们,依旧会给你们分发田地,让你们在歙州安家落户。”
整个场面瞬间死寂,方才的狂喜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与挣扎。
永远失去自由,这个代价太大了。
可另一边,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安稳生活,是子孙后代截然不同的命运。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面黄肌瘦的汉子,咬了咬牙,第一个走到了左边。
他作为逃户本身就是烂命一条,可他不想自己的娃,将来也像他一样,一辈子在泥里刨食。
人群一阵骚动。
随后另一个瘸腿的汉子也走了出来,他口中喃喃道:“本就是一介贱民,哪还有什么自由可言?”
有了开头,便有第三个,第四个……
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了左边,他们拖家带口,眼神决绝。
乱世之中,自由是何其可笑的奢侈品。
能活着,能让家人活得更好,才是最重要的。
况且,他们当初在山寨中,过的不也是与世隔绝的日子么,所以并不算排斥。
最终,超过八成的逃户,都选择了进入工坊,但也有两成逃户,选择了自由,这是他们的选择,刘靖并不干涉。
毕竟火药工坊事关重大,他要的是心甘情愿在深山中待一辈子的人,而非强迫他们,否则迟早会出事。
刘靖看着他们,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他让许龟取来早已准备好的铜钱,对选择留下的人说道:“你们每人,领三贯钱。给你们三日时间,带着家人,在城里好好吃一顿,买几件新衣裳。三日之后,在刺史府集合,本官会遣人送你们进山。”
“进了山,就再也出不来了。这三日,便是你们与这红尘俗世,最后的告别。”
众人闻言,先是一愣,随即齐刷刷地跪倒在地,重重叩首,许多人已是泣不成声。
这位刺史大人,给了他们尊严,给了他们选择,甚至在他们“卖身”之后,还给了他们最后的温情。
此生,为他卖命,值了!
回去的路上,刘靖也对妙夙叮嘱道,“山中工坊,一切都得靠你,安全为上,切莫逞强。”
刘靖不经意的一句叮嘱,让妙夙心头微微一颤。
她下意识地抬眼,恰好看到刘靖的侧脸,阳光勾勒出他坚毅的轮廓。
妙夙只觉得脸颊有些发烫,连忙低下头,小声应道:“小道……知道了。”
刚回到府衙,胡三公便抱着一摞厚厚的册子,满面红光地迎了上来。
“刺史,您快看!”
胡三公将试卷放在案上,兴奋地说道。
“此次开科取士,歙州六县报名应考者竟有五百人之众,远超下官的预期!歙州士子之心,可用!可用啊!”
“不错!”
刘靖面带笑意。
老实说,这个数字也超出他的预期。
“这是此次科举的六科试卷,请刺史过目。”胡三公说着,又将几张试卷放在堂案上。
刘靖随手翻了翻,只见上面文章策论,皆有可观之处。
到底是在翰林院进修过的人,这水平确实厉害。
他合上试卷,看着胡三公,笑道:“有胡别驾主持,本官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阅卷取士之事,便全权交由胡别驾定夺,本官只等最后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