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广陵城上空。
城东牙城的大堂之内,灯火摇曳。
癫狂的笑声刚刚敛去,余音却仿佛还缠绕在帐中的梁柱上。
吕师周还未从这剧烈的情绪波动中挣脱,大堂的门便被人“唰”地一声,粗暴地从外推开。
一股夹杂着夜露寒气的劲风倒灌而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几欲熄灭。
一名身材魁梧的校尉,身披明光铠,腰挎横刀,在六名顶盔贯甲、手按刀柄的亲兵簇拥下,龙行虎步地踏入大堂。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脸上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倨傲,仿佛踏入的不是一军主将的大堂,而是自家的后院。
他只是冷漠地扫了吕师周一眼,便从宽大的袍袖中掏出一纸盖着朱红大印的调令,以及两枚铜制鱼符,在火光下闪烁着冰冷光泽。
“左牙、右牙指挥使有令!”
校尉的声音洪亮:“恐防有变,黑云都全体将士原地待命,不得踏出牙城半步!违令者,以谋逆论处!”
黑云都,这三个字在整个杨吴疆域内,都代表着无上的荣耀与特殊的地位。
这支军队是先王杨行密一手创立的亲军,其中的每一名士卒都是百战余生的精锐,对杨家忠心耿耿。
后来,先王将这支象征着最高武力的军队交由嗣王杨渥,使其成为淮南王直隶的最后一道屏障。
寻常时候,就算是徐温与张颢这两个名义上的左、右牙指挥使,也根本无权调动黑云都的一兵一卒。
想要调动他们,唯有淮南王的手令与兵符齐备才行。
但眼下不同。
大王暴毙,国中无主。
整个广陵城,乃至整个淮南的权力出现了真空。
张颢与徐温,这两个在军中权势最重、根基最深的指挥使,也就顺理成章地接过了权柄,成为了事实上的最高号令者。
吕师周缓缓抬起头,那双因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纸在烛火下微微晃动的调令。
朱红色的“淮南节度使”大印刺眼夺目,仿佛在嘲笑着他此刻的无力。
他又看了看那两枚可以调动禁军的鱼符,神色阴晴不定,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他的心,在进行着一场惨烈无比的天人交战。
理智告诉他,这张调令背后,是一个精心布置了无数个日夜的巨大阴谋。
杨渥的死绝非意外,而自己,就是促成这场阴谋的关键一环。
他眼下若是抗命,凭着黑云都在军中的威望和将士们的忠诚,或许真能杀出牙城,冲进王府,去探寻一个所谓的真相。
但那又如何?
无论结果如何,一顶“不尊上令、趁乱谋反”的滔天大罪是绝对扣定了。
到那个时候,就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他吕师周和整个黑云都的将士,都将成为天下人口诛笔伐的叛军。
更关键的是,徐温与张颢这两个在淮南官场和军中浸淫多年的老狐狸,谋划了这般久,岂会没有万全的后手?
这偌大的黑云都里,难道就没有他们二人早就重金收买、安插下的亲信?
否则,眼前这个区区校尉,又岂敢在自己这个执掌王室亲军的主将面前,如此嚣张跋扈?!
他带来的那六名亲兵,他们看似随意的站位,却隐隐封死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一滴冰冷的汗珠,顺着吕师周花白的鬓角,缓缓滑落。
吕师周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幕幕画面。
他想起了白天时,杨渥那张狂妄自大、刚愎自用,令人无比憎恶的脸。
想起了自己被愤怒冲昏头脑,亲手下达了从王府撤兵的命令,将那位自己本该誓死保卫的君主,独自留在了虎狼环伺的深宫。
想起了傍晚时分,徐温府上那杯意味深长的酒。
徐温当时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吕将军为国分忧,劳苦功高,只是大王性情刚烈,将军还需多加忍耐,方是社稷之福啊。”
现在想来,那哪里是劝慰,分明是最后的警告!
原来,自己才是那个最可悲的人。
他才是那把被递出去,刺向杨渥的刀。
而握着刀柄的,正是徐温与张颢!
见他久久不发一言,只是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那校尉脸上的不耐之色愈发浓重,声音也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浓浓的威逼之意。
“吕将军,是在质疑指挥使的命令吗?还是说,你想抗命不遵?”
“抗命”二字,彻底击碎了吕师周心中最后一点反抗的念头。
一番内心挣扎后,他挺得笔直的腰杆,像是被瞬间抽走了脊骨,猛地一软,整个人都垮了下去。
他缓缓闭上布满血丝的双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死灰。
“末……末将……领命。”
校尉嘴角勾起一抹得胜的冷笑,上前一步,将调令与鱼符重重地拍在吕师周面前的案几上,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吕师周怔怔地看着那两样冰冷的东西,许久,伸出颤抖的双手,将其拿起。
入手处,一片冰凉,直刺骨髓。
……
与此同时,城东,宣德坊,严可求的府邸。
夜深人静,坊内万籁俱寂,连一声犬吠都听不到。
操劳了一天的严可求早已入睡,呼吸平稳。
“咚!咚!咚!咚咚!”
一阵急促到近乎疯狂的敲门声,如同擂鼓一般,划破了深夜的宁静,将他从沉睡中悍然惊醒。
严可求猛地睁开双眼,眼中没有丝毫迷茫,只有一片警觉的清明。
他霍然坐起身,披上一件外袍,沉声对门外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门外,跟了他二十多年的老管家,声音压得极低,但那声音里无法抑制的惊惶与颤抖,却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门板。
“阿郎……方才……方才城西传来密报,大王……大王他……暴毙了!”
“轰!”
管家的话,如同一道旱雷在严可求的脑中炸开。
骤然听到这个消息,他的神色也只是微微一变,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并未表现出太多的震惊。
对于杨渥之死,他早有预料。
或者说,对于那位刚愎自用、嗜杀好斗、亲小人远贤臣的少主,江南易主,只是迟早的事情。
先王杨行密英雄一世,打下了偌大的基业,却没能料到自己的继承人会是这般德行。
他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决绝。
“知道了。”
严可求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只是得知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种超乎常人的镇定,让门外的管家也稍微安定了心神。
“安排马车,我这就去王府。”
他没有再多问一句,转身回到里屋。
在昏黄的烛光下,他不疾不徐地脱下寝衣,换上那身繁复厚重的紫色朝服,一丝不苟地将每一个褶皱抚平,然后端正地戴上官帽,整理好衣冠。
整个过程,他的手没有一丝颤抖。
等他走出府门时,夜风正凉,车夫已经赶着马车,在门外静静等候。
管家提着一盏灯笼,站在车旁,脸色在灯光下显得煞白。
严可求踏上马车,在车帘落下的瞬间,他淡淡地吩咐道:“让府中上下,紧闭门户,今夜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得外出,不得议论。”
“是,阿郎。”
管家恭敬应道。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寂静无人的青石街道,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朝着那座风暴的中心——淮南王府,行去。
一路上,严可求闭目养神,脑中却在飞速地运转。
杨渥死了,谁是最大的受益者?
张颢?徐温?
这两个人,一个残暴嗜杀,一个阴险狡诈,都不是易于之辈。
他们联手,确实有弑君的能力。
但弑君之后呢?谁来做这个淮南之主?
一山不容二虎,他们必然会有一番龙争虎斗。
而自己,以及那些忠于先王的旧臣,又该何去何从?
是坐山观虎斗,还是……
思绪万千间,马车缓缓停下。
“阿郎,到王府左近了,前面……过不去了。”车夫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严可求掀开车帘,眼前的景象,让即便是早有心理准备的他,眼角也不由得微微一跳。
王府外的长街上,火光冲天,人影绰绰。
数百根熊熊燃烧的火把与上百盏硕大的灯笼,将这段本该陷入黑暗的街道,照得恍如白日。
贾令威、李承嗣、朱瑾、徐温……
一众在广陵城内有头有脸、手握兵权的将佐,显然都已接到了消息,先一步赶到。
他们不但来了,还带来了各自最精锐的心腹亲卫。
黑压压的人群,加起来足有上千人,个个披坚执锐,全副武装,冰冷的铁甲在火光下反射着森然的寒芒。
他们将王府前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
肃杀之气与火把的热浪交织在一起,让这初夏的夜都变得异常燥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味道。
严可求下了马车,目光沉静地在人群中扫过。
最后落在了那个被众人隐隐簇拥在中心,脸上还带着温和微笑,正与人低声寒暄的徐温身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好一招瞒天过海,好一个笑里藏刀的徐温!
随即,他收回目光,整理了一下衣冠,迈着沉稳的步伐上前几步,沉声问道:“诸位同僚,深夜至此,所为何事?”
“我听闻大王不幸暴毙,为何都聚于府外,不入内一探究竟,为大王守灵?”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位将领的耳中。
贾令威是个藏不住话的暴躁性子,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朝着王府门前那队由张颢心腹大将纪祥亲自率领、将大门堵得严严实实的甲士努了努嘴,满脸怒气地冷笑道。
“严公有所不知!张颢那个匹夫,派人传话,说为防生变,我等只准各带两名亲卫入府,其余甲士,必须全部遣散!”
“这他娘的不是把我们当傻子耍吗?”
此言一出,周围的将佐们皆是面露愤然,深以为然。
遣散甲士,只带两人进王府?
那岂不是成了待宰的羔羊?
谁知道张颢那个疯子在里面布下了什么天罗地网!
万一他发起疯来,将众人一网打尽,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正因如此,手握兵权的众将才心有顾忌,止步不前,与府内的张颢,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对峙。
谁也不敢先进,谁也不愿后退。
见状,严可求心中了然。
张颢想关门打狗,但外面的“狗”却不肯进门,双方僵持住了。
他朗声道:“诸位多虑了,张指挥行事向来如此。况且他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我等一网打尽。”
“他若真这么做了,那他就是杨吴的公敌,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再者说,大王暴毙,国不可一日无主,我等皆为先王旧臣,受先王托孤之重,如今这般在府外拖延,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岂不是让天下人笑我淮南无人?”
说罢,他竟是不再理会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正了正衣冠,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独自一人,率先朝着那气氛森严的王府大门走去。
他的背影并不高大,甚至在周围那些魁梧的武将衬托下,显得有些文弱。
但此刻,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坚定。
贾令威、朱瑾等人见了,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尤其是以勇猛著称的悍将朱瑾,他看了一眼严可求那略显单薄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由衷的钦佩。
“严公所言极是!我等七尺男儿,岂能被一张颢匹夫吓住,在此畏缩不前!”
朱瑾大喝一声,声如洪钟。
他也挥手让身后的亲卫退下,只留了两名贴身护卫,大步流星地跟了上去。
有人带头,其余将佐也不再犹豫。
他们都是沙场上杀出来的汉子,血性未泯,此刻被严可求和朱瑾一激,也纷纷遣散了带来的大部分亲兵,只带着两三名护卫,跟随着严可求,踏入了那座气氛诡异的王府。
王府之内,一步一岗,五步一哨。
从前院到通往大殿的甬道,一路上都列满了张颢麾下的甲士。
他们手按刀柄,面无表情,只是用那冰冷的目光,死死地注视着这群走进来的淮南重臣。
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王府中回荡,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一路来到大殿之外,众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只见张颢一身戎装,外罩黑铁甲,手按着腰间长剑的剑柄,竟是昂然立于高高的殿台之上。
在他的身后,便是先王杨行密与嗣王杨渥曾经坐过的,那象征着淮南最高权力的王位。
这番姿态,其心昭然若揭!
大殿的左右两侧,同样密密麻麻地矗立着一排排顶盔贯甲的刀斧手,他们目光凶恶,如狼似虎地盯着刚刚进殿的众人。
等众人都到齐了,张颢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猛地扫视全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大声喝问:“嗣王已经去世,如今群龙无首,国中动荡。这节度使府,应当由谁来主持大局?”
他问了第一遍,无人应答。
殿中一片死寂,只有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和火把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他又加重了语气,问了第二遍,殿中依旧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将佐们或低头不语,或眼观鼻、鼻观心,无人敢与他对视。
当他问到第三遍时,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气,按在剑柄上的那只手,指节根根凸起,青筋暴跳,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剑杀人。
“我再问一次,谁可主持大局?!”
没有人敢回答。
在这种刀斧环伺、生死一线的情况下,谁敢说个“不”字?
但同样,谁也不愿第一个开口,去拥立这个弑君的逆贼。
张颢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的目光越过噤若寒蝉的众人,死死地盯住了站在人群中,始终低着头,仿佛入定了老僧一般的徐温。
他心中的愤怒与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喷薄而出!
徐温!
你这个老狐狸!
他原以为,自己和徐温联手除掉杨渥,事成之后,徐温会念在“盟友”的情分上,顺水推舟,第一个站出来拥立自己。
却万万没想到,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竟然在这最关键的时候,跟他玩起了心眼!
殿中左右的甲士感受到了主帅那滔天的怒火,也纷纷向前逼近一步,“锵”的一声,腰间的战刀齐齐出鞘寸许,寒光闪烁,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将这满堂公卿血洗当场。
大殿之内,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所有人都觉得今日在劫难逃之际,严可求忽然动了。
他迈步上前,从噤若寒蝉的众将中走出。
他独自一人,走上了高高的殿台,来到张颢身边,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压低了嗓子说道:“张指挥,江南广袤,且内忧外患,您德高望重,战功赫赫,眼下这局面,非您主持大局不可。”
这话如同一阵春风,让张颢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怒火稍稍平息,脸色也缓和了许多。
可严可求话锋一转,继续道:“但是,今日就当这节度使,恐怕……太快了,名不正,则言不顺,会惹人非议。”
张颢眉头一皱,眼中寒光一闪:“此话怎讲?”
严可求依旧不疾不徐,冷静地分析道:“刘威坐镇淮南十余年,周本尚在攻打苏州,陶雅屯兵昇州,李遇镇守常州,李简将军……”
“他们尚在,各自镇守一方,手握重兵,且都是追随先王起于微末的元从宿将,在军中威望极高。您今日若自立为王,他们岂会甘愿做您的属下?”
“届时,他们若是不服,以清君侧之名,联兵来攻,我杨吴基业便会四分五裂,重回二十年前那般群雄混战的乱境!”
“为今之计,不如效仿那篡唐的朱温。先立一幼主,辅佐于他,您以辅政大臣的身份,挟天子以令诸侯。”
“如此,您便手握大义,名正言顺,届时诸将谁敢不听从号令!待日后时机成熟,再行禅让之事,岂不万全?”
张颢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那被权欲烧得滚烫的心,被严可求这番话浇上了一盆冷水。
当初与徐温密谋,虽言说另立新主,但其实他一直都想借此机会,一步到位,自立为王。
甚至有朝一日,登基称帝!
正因如此,才有了方才殿前逼宫,杀气腾腾的那一幕。
可严可求的话,却戳中了他心中最深的隐忧。
刘威……
那个坐镇淮南龙兴之地庐州十余年,手握十万精锐牙兵的老将,确实是个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坎。
见张颢沉默不语,显然是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严可求心中微叹,知道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他躬身一揖,便准备退下高殿。
就在这时!
一名甲士神色慌张地快步从殿外跑进来,他穿过人群,来到徐温面前,将一张折叠好的纸,恭敬地递给了他。
徐温接过,缓缓展开,目光在那张纸上一扫,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微不可见的弧度。
他终于等到了。
他款步出列,走到大殿中央,将那张纸高高举起,朗声道:“太夫人有教谕!”
徐温的声音并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在大殿中轰然炸响。
殿台之上,张颢的瞳孔猛地一缩,如遭雷击,死死地盯住了殿下的徐温。
那眼神,充满了震惊、愤怒、和被背叛的疯狂,恨不得立刻冲下去将他生吞活剥!
徐温却仿佛没有看到他那杀人般的目光,视若无睹,迎着所有人的视线,高声诵读起来。
教谕的内容很简单,却重如泰山。
“长子杨渥不德,顽劣不驯,今不幸暴毙,国不可无主。为安社稷,其弟杨隆演,机敏练达,恭谦温良,可继承淮南王位!”
话音落下。
贾令威、朱瑾等人听完后,先是一愣,随即迅速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恍然大悟和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们再无半分犹豫。
“噗通!噗通!”
他们齐刷刷地单膝跪地,甲叶碰撞,发出一片清脆的响声,对着徐温手中的教谕,高声唱喏。
“我等谨遵太夫人教谕!”
父死子承,兄终弟及。
这本就是千百年来天经地义的伦理常纲。
更何况,还是由先王杨行密的正妻,嗣王杨渥和杨隆演的生母——史太夫人亲自下发的教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