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一万步说,即便危仔倡那厮没有丧心病狂地放火烧仓。”
道长顿了顿,枯瘦的手指指向窗外,“那粮仓,那二十万石粮食,也是在我家主公率领麾下将士,浴血奋战,踏着袍泽的尸骨,从危仔倡手中一刀一枪夺回来的战利品!”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掷地有声。
“与你家赣王,又有何干系?”
“这……这……”
孙远喉头一哽,如遭重击,后退了半步,脸色煞白。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口才,在这样赤裸裸的强权面前,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他只能用求助的眼神,近乎哀求地看向主位上的刘靖,希望这位传闻中以“仁德”著称的刺史,能出来主持一下“公道”。
“不得无礼。”
刘靖终于开口,他佯装不悦地轻声呵斥了青阳散人一句。
而后,他转头看向面色发苦,几欲滴下水来的孙远,脸上的笑容又恢复了那份标志性的温和。
“道长说话直了些,孙先生莫要见怪。”
“不过,军中缺粮,确是实情。将士们跟着我出生入死,总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
“还劳请孙先生回去后,务必向赣王言明此间窘迫,尽快将粮草送来,以解本官燃眉之忧啊。”
孙远嘴里发苦,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哪里是商议,这分明就是通知!
就是明火执仗地抢!
见他杵在那里,一脸为难,刘靖还故作关切地明知故问:“孙先生,可是还有何事?”
孙远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了。
再这么下去,别说要回饶州,怕是自家主公还得再割一块肉下来。
他必须亮出最后的底牌。
他鼓足勇气,却发现自己的声音还是弱了三分,期期艾艾地开口:“刘刺史……如今危氏兄弟已退,洪州危机已解。这饶州,毕竟是我镇南军辖地……”
“我家大王,已经派遣了新的官员,前来……前来接手饶州诸般事宜……”
话音未落。
“唰——”
刘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如果说方才的沉默是压力,那么此刻,书房内弥漫的,便是毫不掩饰的肃杀之气。
“孙先生,危全讽虽退,可他麾下数万精锐尚在,依旧虎视眈眈,盘踞抚州,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刘靖缓缓站起身,踱步到窗边,负手而立,只留给孙远一个如山岳般决绝的背影:“本官若是此时退兵,保不准那危氏兄弟,明日便会再度兵临豫章城下!”
“为了江西大局,为了洪州百姓不再受战火荼毒,本官,不能退!”
他稍稍侧过脸,眼角的余光如刀锋般扫过孙远:“稳妥起见,还是等过段时日,待本官彻底扫平危氏逆贼,还江西一个真正的朗朗乾坤。”
“届时,本官自会率兵退回歙州,将这饶州之地,完璧归赵!”
“这……”
孙远彻底傻眼了,呆立当场,手脚冰凉。
他不是蠢人,如何听不出这番冠冕堂皇的话语之下,那毫不掩饰的推诿与霸占之意?
可偏偏,刘靖说的每一句话,都站在“道义”和“大局”的制高点上。
为了洪州安危,为了江西大局……
每一顶帽子扣下来,都让他无法反驳,也不敢反驳。
刘靖却不给他任何继续纠缠的机会,他转过身,脸上已没了丝毫表情。
“此事,就这么定了。”
他轻轻摆了摆手,声音不高。
“本官有些乏了,送客。”
门外,两名甲士应声而入,一左一右,站到了孙远身边,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目送孙远离去的背影,刘靖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归还饶州?
凭本事借来的钱,为何要还?
况且这饶州也不算借,那就更不用还了。
……
孙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刺史府的。
他失魂落魄,只觉得双腿如同灌了铅。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在夜色中显得愈发威严的府邸,门匾上那三个龙飞凤舞的“刺史府”,此刻在他眼中,像一张巨大的嘴,嘲笑着他的天真与无能。
他不敢有片刻耽搁,立刻将此间发生的一切,一字不漏地写成急信,盖上火漆,交由最得力的心腹,八百里加急,送回洪州。
豫章郡,镇南军节度使府。
奢华的厅堂内,灯火通明。
钟匡时看着孙远送回的密信,那张素来保养得宜的脸,先是涨红,继而铁青,最后气得浑身发颤。
“砰!”
他猛地一掌拍在身前的名贵紫檀木桌案上,案上一套上好的紫砂茶具应声跳起,又重重落下,茶壶与茶杯瞬间粉身碎骨。
“无耻竖子!背信弃义!”
“他刘靖安敢如此,安敢如此欺我!”
钟匡时在堂中来回踱步,破口大骂。
“什么粮仓被烧!什么为了江西大局!全都是借口!无耻的借口!”
“他就是想赖着不走!他就是想吞了我的饶州!他把我钟匡时当成了什么?任人宰割的鱼肉吗?!”
堂下,首席谋士陈象,听着自家主公气急败坏的怒骂,却一言不发。
他的目光,越过暴怒的钟匡时,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堆紫砂残渣。
那破碎的茶杯,在他眼中,渐渐扭曲,变形……
最终,变成了他那条被主公赞不绝口的“驱虎吞狼”之妙计。
悔不当初?
不,只是他们错了。
错得离谱。
他们还在用着旧世家门阀之间的规矩、默契和道义去算计,去布局。
可刘靖这条过江猛虎,带来的却是全新的规矩。
他根本不在乎这张牌桌上的有谁,又有何等手段。
他直接掀了桌子,然后拔出刀,逼着所有人,按他的规矩来。
陈象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主公那一声声不甘的怒吼,在他耳中渐渐远去。
他终于明白。
这不仅仅是一条计策的失败。
而是旧时代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