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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9章 对弈(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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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铁片上的铆钉,林重远一眼便认出,这是包裹千斤闸的铁皮。

崔瞿继续说道:“这是我的人,从饶州鄱阳郡的城墙下,冒死带回来的东西。”

“据他们所言,就是这东西,伴随着毁天灭地的雷霆之声,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就轰开了坚不可摧的鄱阳坚城。”

“这并非人力而为之,这是天威!”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这吃人的棋盘上,终于来了一个……懂得以‘仁’做活,却又手握‘雷霆’杀伐的棋手!”

“他,就是破局的‘天元’!”

崔瞿直视着林重远震愕到无以复加的双眼,一字一顿地吐出了那个如今已传遍江南的名字。

“歙州,刘靖!”

最后四个字,如洪钟大吕,在竹林间回荡不休。

一旁,始终安静侍立的林婉心头一跳,静谧如湖的眼眸中荡起波澜。

林重远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孙女,然后将目光重新移回到崔瞿身上,那剧烈波动的情绪,此刻竟已平复了大半。

“刘靖此人,我亦知晓。”

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确实称得上少年英豪,只是眼下,却是一头幼虎啊。”

崔瞿见他没有直接拒绝,便知此事已成了七分,不由笑而不语。

他知道,自己这个老友不可能不明白雪中送炭与锦上添花的区别,只是事关重大,由不得他一人决断。

果然,只见林重远缓缓说道:“此事,干系到我林氏一族数百口人的性命,非同小可,容我思量。”

崔瞿点头:“这是自然。”

林重远站起身,整了整衣冠,恢复了世家家主的气度:“许久未见,你难得来一趟,我自当尽一尽地主之谊。晚宴已备,还请老友务必赏光。”

崔瞿也并未拒绝。

他心中清楚,这不仅仅是一场饯行宴,更是对方做出决定前,最后的考量。

……

当夜,林重远在府内设下家宴,款待崔瞿。

宴席不大,只有寥寥数人,菜品精致,酒是陈年的佳酿。

厅堂内灯火通明,将一切都照得温暖如春,与屋外料峭的春寒彻底隔绝开来。

席间,两人绝口不提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的博弈,仿佛那块焦黑的铁皮也从未出现过。

他们谈论着早已作古的诗人,为一句杜荀鹤的“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而举杯。

回忆着年轻时一同游学的旧友,最终化为一声长叹,感慨着“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世事无常。

气氛看似融洽,实则暗流涌动,每一句看似平常的问候,都藏着机锋。

林重远为崔瞿斟满一杯酒,目光看似落在澄澈的酒液上,实则通过酒杯的倒影,紧紧锁定着崔瞿的反应,缓缓问道:“听闻北地形势愈发紧张,朱温与李克用,怕是又要有一场大战?”

“这天下,终究还是他们这些人的天下啊。我等江南人家,隔岸观火,守好自家门户便是福气了。”

他的话,看似感慨,实则是在质问。

北方的真龙猛虎你不去投,为何要选江南一个根基未稳的新人?

这难道不是舍本逐末?

崔瞿闻言,却笑了。

他端起酒杯,没有与林重远相碰,而是对着空处遥遥一敬,仿佛在敬那些北方的枭雄,又仿佛在敬他们早已逝去的时代。

“老友,北方的龙虎相争,争的是那具早已腐朽的前朝龙尸,争的是谁能坐上那张摇摇欲坠的龙椅。”

“血流成河,固然壮观,可终究是旧瓶装旧酒,换汤不换药。”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睿智光芒。

“你我这等人家,若是此刻附从,侥幸成了,也不过是新朝堂上,多两把随时可以被人挪走的椅子罢了。”

“仰人鼻息,看人脸色,与今日在杨渥治下,又有何异?”

“朱温那等屠戮士族的屠夫,难道会比杨渥更好相与?”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无法抗拒的蛊惑力量。

“可若是,我们去寻一个干净的根基,辅佐一个真正的开创之主,从无到有,亲手为其奠定基业呢?”

“到那时,你我两家,便是新朝的萧何、曹参,是那凌烟阁上的不世之功!你总说我崔家乃五姓七望之首,家大业大,可这也是我祖太公望,辅佐周文王,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定下的基业。”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林重远的心上。

从龙之功,谁不想要?

但风险也同样巨大。

可崔瞿的话也点醒了他,投靠朱温等人,看似风险小,实则不过是换一种方式等死罢了。

他瞬间明白了,崔瞿不是疯了,他是看得比自己更远,更透彻,也更决绝。

酒过三巡,崔瞿放下酒杯,眉宇间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态。

林重远立刻会意,知道这场无声的交锋该结束了。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再说下去也无益。

“老友远道而来,车马劳顿,今夜好生歇息。”

崔瞿这才站起身,对着林重远一拱手,脸上露出一丝真诚的笑意:“叨扰了。只是家中琐事众多,确需尽快赶回,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到时就不再向老友辞行了。”

林重远会意,于是点了点头,不再多留:“也好。一路保重。”

他目送着崔瞿在下人的搀扶下,略显蹒跚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这年头,兵荒马乱,盗匪横行,出一趟远门可谓是九死一生。

尤其是崔瞿这般岁数,能让他冒着如此风险亲身前来庐州,所图之事,可见其决心之大,其事之重!

宴席散后,林重远独自一人站在那片被月光笼罩的竹林前,夜风吹过,卷起沙沙的涛声,仿佛有千言万语在黑暗中低语。

他没有回房,而是让人将林婉唤到了身边。

“采芙。”

他轻声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乱:“你对那刘靖,似乎颇为相熟。”

他用的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

林婉抬起头,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为复杂难明的光芒,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她脸不红心不跳的说道:“回阿爷,孙女确实与他有过数面之缘。”

“哦?”

林重远真的来了兴趣,他示意孙女坐下:“说来听听。”

林婉没有详谈,只是轻声继续道:“其人才华横溢,却懂得藏拙,胆大心细,行事果决,有乃祖之风。表哥与其一见如故,相交甚欢,引为平生知己。”

林重远难得打趣一句:“有乃祖之风?他老刘家,可不是甚么好东西。”

林婉莞尔一笑,那笑容在摇曳的灯火下,仿佛让这沉闷的夜色都明亮了几分。

林重远朝她招招手,示意她坐下,苍老的声音徐徐说道:“今日你崔爷爷的一席话,你也听了,此地只你我爷孙两,你是如何想的?”

林婉不再掩饰自己的才思,侃侃而谈,声音清脆悦耳,条理清晰:“阿爷,如今的天下,各地节度使案牍之上,十之八九写的都是征伐、杀戮、饥荒、易帜。”

“今天这里姓朱,明日那里姓杨,百姓流离失所,如猪狗牛羊。”

“唯独歙州的卷宗,写的却是开荒、屯田、新政、民安。”

“在一个所有人都只知‘取’的时代,突然出现一个懂得‘予’的执政者,孙女觉得,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刘家两汉四百余年国祚,‘汉家’二字,早已深入人心。”

“否则,‘金刀之谶’也不会被历朝历代的帝王视为心腹之患。刘靖虽未大张旗鼓的高举汉家大旗,但麾下人马以及仁德之治已然弥盖欲彰。”

“收拢天下厌倦了胡人与武夫统治的民心上,便已占了天然的先机,此为其一。”

“其人有勇有谋,行事果决,更难得的是,他并非只知征伐的莽夫。孙女曾细读歙州情报,他推行的‘按户授田’之法,看似简单,却直指流民之根本。”

“创办‘蒙学馆’,不论出身,皆可入学,此乃百年大计,整顿商律,保护行商,使歙州百业复苏,此为其二。”

“凡此种种,皆是明主之气象。”

“其三,天下大势。”

“再看当今天下,南方格局看似已定,实则皆是土鸡瓦狗之辈。”

“杨渥残暴乖戾,早已失了人心,江南之地暗流涌动。两浙钱镠,守成有余,雄心已失,只想偏安一隅。钟匡时不堪大用,马殷一介武夫……”

“这些人,在格局与眼光上,皆不如刘靖远矣。”

“北方双雄相争,无暇南顾,这正是刘靖崛起的绝佳时机。”

林婉站起身,对着林重远盈盈一拜,语气坚定。

“凭此三点,孙女以为,这一注,可以下。”

听完孙女这番条理分明、鞭辟入里的分析,林重远陷入了更长时间的沉默。

他不再看孙女,也不再看那灯火,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眼前那片被夜色笼罩的、深不见底的竹林。

风声更急,万千竹叶摩擦,汇成一片苍茫的、令人心悸的声浪。

他的内心,此刻也如这片竹林一般,在狂风中剧烈摇摆。

一方面,是对“下注”这件事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忘不了高骈兵败后,林家从淮南望族一夜倾颓的惨状,忘不了自己是如何变卖家产、舍弃尊严,才换来家族的苟延残喘。

每一次的“豪赌”,对林家而言,都可能意味着万劫不复。

但另一方面,是对现状更深的绝望。

他比谁都清楚,林家在杨渥治下,不过是待宰的肥羊,看似安稳,实则是在慢性死亡。

守,是等死。

赌,是九死一生。

这乱世,根本不给他从容选择的机会。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到孙女林婉的身上,看着她那双清亮而坚定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被乱世磨灭的灵气,更有一种他这个风烛残年的老者早已失去的、对未来的锐气。

或许……这丫头,才是林家真正的“破局之机”。

“采芙啊。”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疲惫:“你若是个男儿身,我林家何愁不兴!”

他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惋惜与落寞。

“崔和泰那个混账草包,配不上你,是我林家的幸事。可我林家又何尝不是后继无人?你二哥虽也勤勉,却终究只是中人之姿,守成尚可,开拓不足,遇上这等大争之世……”

不待林婉接话,林重远已背过身去,负手而立,任由夜风吹拂着他花白的须发。

“崔瞿那老狐狸,眼光一向毒辣,他看上的人,自然不会差。”

“我只是怕……”

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仿佛触及了内心深处最不愿回忆的伤疤。

“我只是怕,那刘靖,会是又一个高骈啊。”

高骈啊!

当年,一众藩镇之中,最有希望一统天下,拨乱反正的英豪。

文能提笔赋诗,写下《山亭夏日》这等细腻唯美的绝句,武能上马杀敌,打的孙儒哭爹喊娘。又是南平郡王高崇文之孙,家世显赫,根正苗红的大唐勋贵。

能力、名望、家世,所有成功者必备的条件,他都有了。

结果晚年昏聩,迷信方士,嗜好装神弄鬼,最终与麾下离心离德,被麾下所杀。

林婉静静地看着祖父那略显佝偻的背影,轻声说道:“阿爷,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林重远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精光。

“说得好!这世间,哪有十成十的把握。”

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身上的暮气一扫而空,重新散发出一家之主的威严与果决。

“我林家在淮南的处境,日渐艰难,杨渥的耐心也快耗尽了,是该早做打算了。”

林婉心中一动,轻声问道:“阿爷的意思是?”

“你过几日,收拾收拾,与你二哥一起,去一趟歙州吧。”

林重远看着她,缓缓说道:“你二哥性子稳重,可以主持大局。而你,心思缜密,眼光独到,可以帮他参谋。”

“此去,明为商贸,暗为考察。带上我林家一半的浮财,带上三百最精锐的家丁护卫。”

“若那刘靖……真如你我所判断的那般,是可辅佐的明主,那这些,便是我们林家投效的见面礼。”

林婉的芳心,猛地一颤,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眼中的波澜,轻声应道。

“……是,孙女明白。”

“此去歙州,山高路远,一路艰险,万事小心。这几日,多陪陪你爹娘。”

林重远的声音,柔和了些许,带着长辈的关爱。

“孙女这就去。”

林婉再次行了一礼,转身缓缓离去,她的身影很快便被庭院深处的黑暗所吞没,只留下一缕淡淡的幽香,消散在风中。

看着孙女那看似平静,实则略显仓促的背影,林重远不禁摇头苦笑。

小丫头的一点心思,又岂能瞒得过他这只老狐狸。

一面之缘,便能让她记挂至今,甚至在家族案牍中,默默关注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这本身,就是一种动心。

据说那刘靖,相貌俊美,才华横溢,腹有诗书,又能文能武……

这等乱世奇男子,哪个女子又能真正做到心如止水呢?

也罢,也罢……

若是能因此拴住一头真龙,于林家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他唯一的担忧,是自己的孙女太过聪慧,太过耀眼。

不知那刘靖,是否能有容人之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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