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曹参军徐二两无心饮茶,诉苦道:“您下令废除州内一切苛捐杂税,此举固然能得一时民心,可……可府库已空!将士们的粮饷,新晋官吏的俸禄,衙门每日的嚼用,哪一样离得开钱?下官眼下是掰着手指头过日子,恨不得一分钱劈成两半用。”
徐二两急得额头冒汗。
他刚上任没几天,府库里的钱本就不多,好么,司天台修建拿走八万贯,紧接着风、林二军发军饷,又拿走六万贯,军器监、火药工坊……
刘靖却不见半分焦急,慢条斯理地提起陶壶,为他续上一杯冲茶,水流冲入杯中,发出沉稳的声响。
“徐参军,莫急。”
他放下茶壶,“本官问你,这歙州,真的穷吗?”
徐二两一愣,下意识地就要点头,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刘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外面市井的喧嚣和烟火气顿时涌了进来。
“歙州不穷。”
刘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敲在徐二两心上:“真正的财富,不在那些被压得喘不过气的百姓家里,而在城中那些大族、豪绅、巨贾的粮仓和钱库里!他们的粮,够全州吃三年!他们的钱,能把这府库填满十次!”
他转过身,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我今日免掉的,是压在百姓头上的石头。我不是在花钱,我是在松土、施肥。你想想,百姓手里有了余钱,他们会不会去买一尺布,打二两酒?市集热闹了,商贾是不是就有利可图?整个歙州的经济,是不是就活了?”
徐二两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他好像抓住了什么,但又觉得那想法太过疯狂。
刘靖走回他面前,一字一句地继续说:“等百姓的日子好过了,他们会念着谁的好?是我,是你,是咱们刺史府!民心在我们这边,我们就站稳了脚跟。到那个时候……”
他话锋一转,带上了一股森然的冷意:“我再向那些脑满肠肥的豪绅士族伸手,他们是给,还是不给?”
“我若一上来就加税,他们只会阳奉阴违,甚至煽动百姓闹事。可我现在给了百姓天大的好处,谁敢在此刻跟我作对,就是跟全歙州的百姓作对!”
刘靖的手指重重在桌案上一点,发出“笃”的一声脆响。
“这,叫‘民心所向,大势所趋’!本官不是在花钱,我是在买刀!买一把以全城百姓为刃,本官为刀柄的刀!到时候,本官拿着这把刀去割那些豪绅的肥肉,你看他们喊不喊疼!”
胡三公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刺史,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
“所以。”
刘靖的语气缓和下来:“你现在要做的,不是盯着空箱子发愁。而是立刻去做另一件事。”
他从案上拿起一份早已写好的文书,递了过去。
“这是我拟的吏治策划书,你看一下。”
徐二两颤抖着手接过,只看了几行,瞳孔便骤然收缩。
“清查田亩、核验商铺、重定税基……明范各部职能,互不干涉,裁剪冗官……”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要将歙州盘根错节的旧势力连根拔起!
徐二两茅塞顿开,之前的忧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振奋。他站起身,对着刘靖,深深地、郑重地作了一揖。
“刺史深谋远虑,下官……心服口服!这就去办!”
看着徐二两带着十足的干劲离去,刘靖这才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当天,数十张盖着刺史大印的告示,被差役们敲锣打鼓地贴满了歙州六县的大街小巷。
城南的茶馆外,布告栏前,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兹布告全州百姓,为体恤民生,刺史刘公有令:即日起,废除人头税、户税、盐铁附加等一切苛捐杂税!今后,我歙州之民,只需缴纳夏秋两税,再无他扰!”
一个穷秀才扯着嗓子念完,人群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下一刻,山呼海啸般的狂喜炸开了!
“娘嘞!这是真的吗?俺不是在做梦吧!”
“不用交人头税了?俺家刚出生的娃儿有救了!”
“刘青天!是刘青天啊!”
一个黑瘦的老农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脸埋在粗糙的手掌里,嚎啕大哭,那哭声里,是积攒了十几年的绝望和一朝得见天日的狂喜。
街角,方蒂的父亲正守着他的汤饼摊子。
那一声声的欢呼传进耳朵里,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手中的汤勺“哐当”一声掉进了滚烫的锅里,溅起几滴汤水,他却浑然不觉。
他愣愣地望着不远处那张红纸黑字的告示,嘴唇哆嗦着。
不用再为刚出生的孙儿那笔几乎要压垮全家的重税发愁了……
而下达这个命令的,是那个给了他儿子天大前程的刺史!
老汉的眼眶猛地红了,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滚滚而下。
他默默地转过身,顾不得生意,对着府衙的方向,挺直了那早已被生活压得佝偻的腰,然后,深深地,深深地拜了下去。
这一拜,拜的是天恩,更是拜一个让百姓能活下去的希望。
一时间,“刘青天”的名号,如风一般,传遍了整个歙州。
而此刻,刚从刺史府领了官服和腰牌的方蒂,正站在自家的破木门前,心情复杂。
他刚刚被胡三公亲自召见,劈头盖脸就丢给了他一个任务。
“方蒂,身为新科案首,人品才学都是上上之选。”
“上任之后的第一件差事,也是最要紧的一件,你且记住。”
“清查治下人口,丈量田亩,厘定税务,登记造册。”
方蒂不由一愣,心情沉重。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婺源民风彪悍,且情况复杂,稍有不慎就会引火自焚,是拿脑袋在刀尖上跳舞的差事!
他回到家,妻子见他穿着崭新的官服回来,喜不自胜。
“夫君!”
看着家人欣喜的脸,方蒂把喉咙口的苦涩咽了下去,挤出一个笑容:“嗯,刺史委以重任,任婺源县令,三日后便要赴任,时间比较紧,帮我收拾一番行李,明日一早便出发。”
夜里,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妻子从身后抱住他。
“夫君有心事?”
方蒂沉默许久,才低声开口:“婺源的情况,你是知晓,我此去若是遭遇不测,你便改嫁吧。”
妻子那柔软的身子明显一僵。
她就是婺源人,岂能不知婺源的情况。
“那……那岂不是很危险?”
蒂应了一声。
妻子抱得更紧了,声音里带着哭腔:“夫君,咱们……咱们好不容易才……”
方蒂翻过身,拍了拍妻子的背,他看着黑暗中的屋顶,一字一句地说:“常言道富贵险中求,上任婺源是危机,亦是机遇,若是办成了,往后不说平步青云,至少能换一身绯衣穿!”
……
就在歙州风云变幻之际,千里之外的江西江州,却是另一番景象。
长江之上,舟楫如织,满载着粮草军械的船只遮蔽了江面,连绵不绝。
通往宣州的官道上,征发而来的民夫赶着牛车,肩扛手提,汇成一条条土黄色的洪流,将一袋袋军粮运往前线大营。
江州,本是江西对淮南的门户。
仗着长江天险,只需派驻一支万人大军,便可将杨吴淮南方面的大军抵挡在外。
可随着钟延规归降杨渥,将江州拱手让出,杨吴大军毫无阻碍的越过长江,兵临洪州边境!
杨吴大营之内,旌旗如林,甲光向日,杀气直冲云霄。
与外界的喧嚣和肃杀不同,中军帅帐之内,气氛却凝重如铁。
主位上,在歙州两次吃瘪的陶雅,此刻目光如炬,紧盯着面前巨大的江西舆图。
他的左右下手,坐着周本、秦裴等一众身经百战的悍将。
此次机会千载难逢,所以杨渥算是倾尽全力,不但让周本这个宣州刺史一起攻打江西,还将秦裴给调了过来。
“钟传盘踞江西多年,根基深厚,这些年一直在修缮城防,洪州城高池深,不可小觑。”
陶雅指着舆图上的核心,率先开口,“若一味强攻,杀敌八百,自损三千,我军伤亡必重。”
“钟匡时之优,在于粮草充足,兵甲精良,将士以逸待劳。但其弱,在于久不动刀戈,士兵生疏,血气彪悍不足。我军远道而来,利在速决,而非久战。若缓步推进,围攻洪州,正中其下怀。”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帐内所有将领都屏息凝神。
“传我将令。”
陶雅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锋芒。
“命秦裴率水师,封锁赣江水道,断其粮运!命周本率三万精兵,绕过豫章郡,扫荡其周边州县,焚其积粟,乱其人心!”
“待洪州成为一座孤城,我再亲率大军,兵临城下。”
“届时,洪州,唾手可得!”
周本与秦裴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折服。
二人同时起身,对着陶雅抱拳,声如洪钟。
“末将,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