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立培将自己烟盒递给莫楚铣道:“你嫂子是湖北枣阳的,说起她的姓和名,她起劲得很,有一本经长,你先抽烟,完了再听她给你摆摆她的名字的龙门阵。”
隗一笑挨近丈夫旁边坐下,拉拉自己的衣袖,心直口快道:“在我们那里,我的姓念下雨的‘雨’这个音,只有你们这里才念葵花的‘葵’。他这个死老鬼啊,鬼话连篇的,居然说自从娶了我,名字一叫就亏,说自己亏了还要笑一笑,笑之后觉得自己更亏,所以干脆叫我老亏。什么逻辑,简直是谬论,胡说八道!要说亏,我才真亏,我被他骗到这个穷山窝,当牛做马的,亏大了呢,我亏了还得经常陪他笑一笑。”她弹弹身上飞过来的烟灰,抿嘴而笑道:“楚铣老弟,你说我亏冇亏?我知道这是命,名字配命先天决定的,法改变,只有认栽!”她伶牙俐齿,真的是好口才。看得出,她表面说得烦心,内里十万个舒畅。
莫立培抽几口烟,漫不经心道:“都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何况又是姓隗,姓隗的湖北佬就更出名咯。”
隗一笑骂道:“我们湖北人咋的了?你这是强盗逻辑!强盗逻辑!”挨老伴骂,莫立培不但不生气,心里反而乐滋滋的,满脸洋溢着笑意。
莫楚铣插科打诨道:“你们老两口真是风趣,称得上天造一对,地设一双,佩服!佩服!”
莫立培、隗一笑听到夸奖,乐乐陶陶,冁然而笑。
欢笑声过后,莫楚铣才正儿八经道:“老哥,我们这次能够搬到大岭背,全仗你老兄罩着,如果冇有你老兄这块面子,我们怕是搬迁冇来的,今后呢还得仰仗你老哥继续关照关照。前些天,我才把家里弄清要,算是安定下来了,所以今晚特意过来拜访拜访你,一是看望,二是感谢。”说完,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拿出两只板鸭,感激道:“冇有好的东西带给你们,这是我自己喂养的鸭子,你们尝尝。”
莫立培推辞道:“楚铣老弟,你果么做就见外了,我们都是本家兄弟,能帮你我自然会帮,冇必要搞果些呢。”
莫楚铣解释道:“老哥,我是第一次来你们家,冇有么个拿的,两只板鸭实在拿冇出手,千万莫嫌意,你要嫌意,就是给我难堪。我莫楚铣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你的恩情我永远记在心上,将来家里情况好了再来为你的情,谢你的恩。”将板鸭递到隗一笑的手中,诚心诚意道:“一点小意思,请务必收下。”
隗一笑喜笑盈腮,半推半就,双手接过板鸭,笑嘻嘻道:“谢谢楚铣老弟果么客气,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莫楚铣道:“应该的,应该的。”又问道:“冇看见你们崽女,都冇在家?”
隗一笑将板鸭挂收好,答道:“那几个疯子,晚上都跑到上洞村看戏去了。”
莫楚铣道:“哦,你们家几个崽女?”
隗一笑道:“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大儿子已经成家,两个女儿也嫁人了,只剩小儿子和小女儿还没到结婚年龄呢。”
莫楚铣赞道:“老哥和老嫂子好福气!”
莫立培道:“你也一样嘛。”
家常闲拉着,不经意就是一袋烟的功夫。莫立培将左腿搭在右腿膝盖上,把烟枪里的烟灰往鞋底上敲敲,烟灰立马掉落下来。他问道:“老弟还抽么?”
莫楚铣有些咳嗽,他收起自己的烟枪,摇头道:“冇抽了,冇抽了。”
莫立培道:“烟啦,冇是好东西,还是戒了算啦,不然老冇舒服。”
隗一笑瞪眼骂道:“你呀就是这副德性,你这话说给谁听?又有谁信?嘴巴里喊着戒烟,戒了几十年了就是冇见行动,你把嘴堵住吧,我都听腻了。”
莫楚铣大笑。莫立培道:“哎呀,你就莫当着客人的面老出我的丑嘛。”
隗一笑假装恶道:“我出你的丑吗?你好意思说!你说你早上起床,哪天冇是咳嗽?哪天冇是咳完又继续抽?完了还到处吐痰,这是哪门子事?你除了抽旱烟,每天还喝酒酗酒,三天两头醉醺醺的,你说你身上哪样好?太冇有克制力了。”
隗一笑虽然不停地数落丈夫,其实对丈夫爱得够深。莫立培任由老伴指责,厚着脸皮付之一笑。
此时,天色已完全暗沉下来,莫楚铣起身告辞道:“今天多有打扰,我家里还有事,就此别过,改日空闲时再来拜访。”
莫立培道:“欢迎,欢迎。”将莫楚铣送至门外。
夜晚月明如镜,不用手电也能看得清路面。还没到家,莫楚铣远远的听到自家屋里传来一阵阵爽朗的笑声,心中纳闷:出来时只有仙婆子在家,谁来了?
莫楚铣的家临时安置在胖子山一处地势低洼的木屋里,破烂陈旧,算得上独门独户,上洞村就从屋后经过。到了家门口,他大声喊道:“仙婆子,家里有客人?”
屋里传来杨仙云的笑声道:“对,来了两位大客人。”
推门进屋,原来是女儿莫喜桂和儿子莫春江来了,他们都坐在沿盆上烤火,见到父亲,各自叫一声“爹爹”,莫楚铣自个儿找凳子坐下。杨仙云道:“楚老怪,你冇上来烤火?”莫楚铣道:“我刚在莫立培家里烤了火,又走了路,身上暖和。”
屋里头点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摆放在矮柜上面,火苗一闪一闪,光线黯淡。杨仙云瞅着一双儿女,心里乐呵呵的,眼里笑眯眯的。
莫楚铣问道:“喜儿,你们怎么果只晚才到屋?”
莫喜桂解释道:“爹爹,我们下午三四点钟就从湾溪出发了,由于找冇到路,只好一路问询,因此好冇容易才找到果个地方,到家里的时候天就黑了。”
莫楚铣道:“要记得,今后走山路,出门还是早点好,太晚了冇安全。”
杨仙云道:“喜儿,你爹说得对,今后最好莫要晚上赶路。”
莫喜桂不住点头,微笑道:“我们差点沿屋后面的路去了上洞村,幸亏遇到个老太太,说您们就住在这。”
莫春江坐在沿盆上一声不吭,似乎有心事。
莫楚铣咳嗽两声,拿出随身携带的烟枪,要往烟嘴里塞烟丝。杨仙云见状,奉劝道:“楚老怪,一天到晚老咳嗽,就莫抽了。”莫楚铣笑道:“烟瘾来了,冇抽冇行啊!”杨仙云没好话道:“你个楚老怪,好言相劝你冇听,将来你冇死在烟上面,你冇心甘!”
莫楚铣不满老伴这么说自己,生气道:“仙婆子,你就这么会诅咒人?”
杨仙云瞪着眼睛抱怨道:“我诅咒你?你冇看见你自己,每天那个咳嗽咳得,只差气冇咳断了。”
莫喜桂也觉得父亲抽烟抽得凶,这样下去不行,劝道:“爹爹,妈妈说得对,烟抽多了是冇好,您最好还是戒了。”
莫楚铣不快道:“戒了?说得轻巧,那不如要我的命算啦!这辈子要我冇抽烟可以,等我睡到棺材里就冇抽了。”也不管老伴、女儿的规谏,依旧点燃旱烟抽了起来。老伴女儿拿他没办法,只好由着他的性子,不说他了。
莫喜桂道:“您们现在身边没一个人,我实在放心冇下,就急着找您们来了。说实在的,单纯论地方的话,我感觉果里还没有新庵堂好,处在大山窝,买个东西都冇方便。”
莫楚铣道:“搬来么个都好,就是居住的房子破烂了点,有的地方还漏雨,还有间房子的楼板也坏了。”
杨仙云满不在乎道:“将就点也能住,所谓咯。”
莫喜桂道:“就冇晓得果里的人怎么样。”
杨仙云道:“你爹说,大岭背都是些本家叔侄,至少应该冇会欺负我们。”
莫喜桂不以为然,提醒道:“妈,人生地不熟的,您们千万莫要过于相信那些从未有过往来的本家叔侄,有些本家和亲戚比外人还坏,何况人心隔肚皮,千万要当心。”
莫楚铣觉得女儿说得挺对,人心隔肚皮,大岭背果么多人,难保个个都好,但既然来了,也不能打退堂鼓,于是道:“喜儿,我们来都来啦,就冇想果么多,到哪座山唱哪山歌,尽力做好自己,谨慎做事,冇去招惹别人就是。”
莫喜桂道:“爹爹说得是,既来之则安之,但愿家里从此以后能够顺顺利利。江心娃冇学医也好,今后有他陪在您们身边,我也放心,家里正好缺个帮手。”
莫楚铣想起这事心里头就有火,一年多时光,一事成,真想过去狠狠揍儿子一顿。莫春江知道自己辜负了家里的厚望,对不起父母的重托,对不起姐姐和姐夫的关照,地自容,羞愧难当,满脸通红。
杨仙云明白老伴在生儿子的气,打圆场道:“楚老怪,崽女刚回来,应该高兴点,莫要老是板着个脸,显得凶巴巴的。”
莫楚铣本来对儿子没有好脸色,听了这话更加气愤,嘲笑道:“仙婆子,我们家有他果号人物,怕是要走大运了,放着好好的医书冇念,虚度光阴,浪费时间,天天写信去追别人家的姑娘,还日思夜想,有出息,真有出息!”
杨仙云见老伴挖苦儿子,指责他道:“你今天难道吃药了?哪个冇曾有?想当年你若有出息,冇把家里输个精光,我们娘几个又哪里会东奔西颠的呷苦?”说着说着眼泪水又冒出来了。
这下,莫楚铣被彻底激怒了,他倏地站了起来,破口大骂道:“你个仙婆子,有你果样护儿子的吗?我当年是做得冇对,是有,但你重提那些陈年芝麻烂事,就能掩盖他的浪荡?照你说,他虚度一年光景还有理了?”
杨仙云用手擦一下自己的眼泪道:“人非圣贤,孰能过?既然他冇是学医果块料,又何必损他?何况他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莫喜桂见父母拌嘴,制止道:“您们都是几十岁的人了,为果么点小事就大呼小叫的,有必要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您们已经为儿女尽力尽为了,做儿女的哪会有怨言?”
莫春江酸溜溜的,心里不好受,更觉得自己白白消磨了一年时光,辜负了父母的一片苦心,他承认误道:“一切都是我的,我冇争气,让爹爹妈妈您们失望了,请您们两老原谅,我以后好好帮家里做事就是。”
莫楚铣听到儿子此刻认和保证,心里的怨气顿时消了大半。
房间里一时鸦默雀静。少倾,莫喜桂打破尴尬道:“我还有件事要告诉您们,我们可能要加入到联合诊所去了。”
杨仙云不解道:“是政府冇准私人开诊所了吗?”
莫喜桂摇头道:“没有,政府成立联合诊所,是根据自愿原则组织。”
杨仙云似懂非懂,问道:“是好还是冇好?”
莫喜桂道:“文哥说,联合起来开办诊所,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我们也冇管果多,听政府的号召吧,想必应该更好。”
杨仙云喜道:“那就好,那就好。”高兴劲儿溢于言表。又问道:“喜儿,最近你到黄茅园么?冇晓得三桂一家怎么样了,她家里一屋子的人,一摊子的事,我又冇得空过去帮忙,唉,如何得了?”
莫喜桂道:“妈,有炎蹦子在那里帮忙做事,您着么个急?再说,民主娃也听话,外甥女生下来好带,奎伢子放学后也能帮忙做点家务,还有伯父伯母帮衬着,您就莫操心了,先把您们自己在大岭背的事忙完最当紧。”
杨楚铣不愿再听这些琐事,收起烟枪道:“时候冇早了,睡觉,睡觉。”
杨仙云安排道:“江心娃,你跟你爹去那间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