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考完回到书院后倒是清闲许多,直至深秋二人都一直在帮张先生整理陈旧的书籍,期间有不少后生会来书院的书楼询问二人时务与策论的看法。
虽然大部分是来找师怀陵的,甚至有的不认识的会掠过师怀陵本尊,对着杨清樽喊师怀陵的名字。杨清樽起初只觉得好笑,还特地捉弄过几次分不清他们二人的后进学子。认人的后生大为惭愧连连赔礼,毕竟杨清樽的学识也就比起师怀陵差那么一点,换做旁人恐会觉得冒犯。
然而杨清樽,他被杨夫人养得温逊知礼,更世人心中对门第之间那么大的成见,他逗弄别人也只是出于有趣,甚至在事态过分之前就会主动说明情况,指一指盘腿坐在角落书堆里忙着记录书名进行分类的师怀陵:
“方才不过玩笑,这个才是本尊,下次别找人了哈哈”
然后师怀陵头也不抬的,笑着点他一句:
“你又逗人家”
“嗯哼”
秋高气爽,从书楼一眼望出去可以看到从秋江上一路迁徙而飞的白鹭,白昼的时间在逐渐缩短,下学过后已经是夕阳西下,血红夕阳浸染在江面上,甚至还想洒进窗子里。
师怀陵帮后生解答完策论上切入点的不解,回身望向窗外,在夕阳下看不清的眉眼中是一副山雨欲来的征兆。
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然后就听到杨清樽掸衣摆的声音:
“快点走啦!张老先生叫我们呢。”
果然是有事发生。
解试的榜单下来了,原本早上消息就送来了,偏生昨晚师怀陵宿在书楼,连着杨清樽也窝在书楼将就了一晚上。一大清早马不停蹄扬州赶过来送喜报的驿使却将解元与亚元扑了个空,还是早起焦急等待消息的掌事将人请了进去。
中榜者大多出自微山书院,有欣喜若狂抱书掩面而泣的,也有喜上眉梢书写家书的,也有部分时运不济落榜而黯然长叹的。
“怀陵呢?怎么头名反而找不到人了,啊?”掌事也快上了年纪,但比起近几年来步履蹒跚的张老先生,尚且还算得上硬朗,眼见榜上的名字都念完了还没找到人,于是左右询问着。
“不用问了,没走丢”张老先生被后生扶着拄着拐杖慢慢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自从春寒料峭期间病了一场,他的身子愈发不好了,再也没了当初能提戒尺哐哐拍杨清樽二人桌子的精气神“这几天在书楼帮我理书呢,清樽也在。”
“这俩孩子,怎么自己考完了都不上心”掌事用手一拍大腿,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来,正要喊人去叫他们二人过来,却被张老先生抬手止住了。
“不用了,你去忙鹿鸣宴的行程吧,晚上他们回来我直接把他们叫来我这,刚好书册也理的差不多了。”
傍晚,杨清樽抱着整理出来的书册名单来到张老先生屋里,听见这个喜讯的时候没忍住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旁边跟事人一样的师怀陵:
“听见了吗?师怀陵,你中了!”
“听见了”师怀陵语调平稳地回答着,然后说话尾调带着几分笑意提醒道
“先生还在呢”
“哦”杨清樽自知兴奋过头,又乖乖巧巧地双手捧着书站在原地。
“咳”张老先生咳了一下缓解尴尬,对二人的小动作假装看不见,让他们将整出来的书单放在外间桌案上后,皱眉长吁一声
“过了解试,你们二人已经算半脚踏入仕途了。更何况你们二人是微山书院这届最有机会进士及第的。明日掌事会领你们去赴鹿鸣宴,扬州长吏都会来,席上恐有结交试探之意,你们二人切记谨言慎行。”
师怀陵二人皆正色回礼称是,张老先生叮嘱完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让二人回去准备准备明天的宴会。
清溪穿过书院阁楼之间,夜空和融化在月色中的潺潺流水像这一方的秋色一样澄澈明朗。师怀陵接过杨清樽递来的红枫,驻足回望身后,见秋色隔断红尘三十里。
他阖眸浅笑,然后攥紧了手中的枫叶,于秋风中拢杨清樽入怀,将他那还在发怔的清朗明月,抱了满怀——
第二日二人上船时,杨清樽收到了师怀陵藏了一路的红叶,上面写着: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杨清樽瞟了一眼就赶紧把红叶藏在袖子里了,他心想,师怀陵把这酸掉牙的东西藏一路是有道理的,确实不能被人看见,但是他是什么时候学会写情诗的。
想着想着就有点耳根发烫,刚巧走过来的掌事看见他这副见了鬼的样子,走到他旁边担忧地问道:
“清樽可是哪里不舒服”
杨清樽被突然出现的掌事吓了个激灵,连忙道:“没没,就是有点晕船”
“诶呀,那你要好好休息啊,别到时候去了鹿鸣宴上精神不济人前失仪,怀陵,照看着点清樽”掌事说着就招呼师怀陵过来搀着点杨清樽坐下休息。
师怀陵往常总把掌事的念叨当耳旁风,这次倒是殷勤上前了,杨清樽语,但是又不能不接着演,只能苦着脸被始作俑者搀回船舱里,一路上被同行的同窗可怜了多次。
“杨师兄这是身体不适?”
“真惨啊,杨师兄好不容易中榜就病了......”
“唉说不定是杨师兄太用功了呢,我昨天晚上路过他和怀陵师兄的房间时还能听见书案的响动”
“书案的响动?看什么书能有这么大响动”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前面有怀陵师兄这么望尘莫及的人在,杨师兄肯定着急啊,这一着急不得彻夜读书,肯定是搬了好多书的响动”
“也对也对,真可怜啊,杨师兄”
杨清樽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晚上才不是在读书,书案响动也不是他一个人弄出来的,是师怀陵,不知道路上发什么疯直接把他抱着扛起来跑了一路,然后回去就把他压在书案上上下其手......
偏偏始作俑者还在旁边好整以暇地看他笑话。
于是杨清樽一路上都没和师怀陵讲话。
自从前几年杨夫人携子迁居扬州,素来有乐善好施的声名,如今杨家子又榜上有名,杨夫人自然在鹿鸣宴邀请之列。
杨清樽单方面同师怀陵的隔阂直到下了船在鹿鸣宴上见到杨夫人才冰释前嫌。这还得多亏杨夫人招手将他们二人唤到跟前,或许是已经发现了他俩在闹脾气,于是一脸春风和煦地牵过师怀陵的手放在还在变扭的杨清樽手背上。
杨清樽的指尖缩了缩,到底还是没有收回手。
杨夫人知道多半是自己儿子这边闹的,眼见二人快和好了,也就不再多劝什么,掩唇笑了,回过身取来身后家仆呈上来的两个长形匣子。
“这是先前说了要给你们的,打开看看”
匣子里装着的是两把白里染青的玉制折扇。市面上的折扇扇骨材料多半是用竹质或者木质,制作精良些的,会在最外边两片宽扇骨上进行雕刻创作,玉制的折扇倒是不常见。
白玉为底,白里透出的青色,像是氤氲于玉间的烟波,刚好被巧匠雕成了一副山水图,远方青山烟雾缭绕,隐约显现于江水之间。末端固定扇骨的扇钉特地雕了一朵梅花样式的钉头。
杨清樽将其中一把扇子从匣子中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扇面,扇面用的是作画特制的丝绢,所画的是从书院高阁之处一眼望去能看见的一派江天连平之景。
“这是微山书院......”师怀陵见到扇面也不免被惊艳到
“再看看”杨夫人轻笑一下,伸出如玉葱般好看的手指,指向扇面上江水之岸开于书院必经之路上的书市,书摊之间能看到两个互相揖礼的身影,从衣饰上能辨别出来是杨清樽和师怀陵初见时的样子。
“是我同怀陵!”杨清樽抢答道,还特地将扇面往师怀陵处展了展,好让他看得更清楚些。
师怀陵看着眼前的扇面怔然失语,没想到杨夫人,居然还记得吗,甚至连他们经常穿什么样式的衣服都记得。
如今已经是深秋入冬了,寒气也慢慢重了起来,杨夫人笑着摸了摸杨清樽的头,帮他拢了拢他的衣襟,然后从匣子里取出另一把扇子展开扇面对着二人柔声说道:
“那把扇子画的是你们初见时的情景,这把是当时阿娘请了师傅记下了你们赴考时的样子,你们一人挑一把,既是同窗同游,也该同去同归才是。”
二人不便在杨夫人那久待,取了扇子就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筵席开始,就听见上头的州府长官在上头举酒致辞,杨清樽朝坐在他前一位的师怀陵眨了眨眼睛,揶揄地同他一起举杯,在众目睽睽下,互相注视着同饮而尽。
官学之外,不繇馆、学者,谓之乡贡。秋末之后便是仲冬,扬州历年都会在解试之后举办鹿鸣宴,以乡饮酒礼,设宾主,会属僚,陈俎豆,备管弦,牲用少牢,歌《鹿鸣之诗,作华彩之章。
州府长官在上头正说着什么“愿诸君将来献贤于君”,杨清樽就已经对着刚刚端上来的鲜嫩鱼脍开动了。正所谓“脍,春用葱,秋用芥”,师怀陵瞥了一眼忙着将鱼脍沾芥酱的杨清樽,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像每一场士人间的聚会一样,州府长官说完便有人提议今朝恰好诸位才子齐聚一堂不如席上作诗共乐。
师怀陵不动声色,他已经被杨清樽荼毒得能接受众多如芒在背的关注了,于是他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端坐在那里。
杨清樽则是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放下筷子,他用手指头想都能想到接下来那些人要说什么,非是说师怀陵白衣出身,却才华横溢,实属难得。
“会写就是会写,不会写就是不会写,和出身有什么关系,也不见得活着的东西都长脑子......”杨清樽有些不忿地嘀咕着
师怀陵的位置挨得他很近,自然能很清楚地听见他在说什么,骤然失笑,考虑还在席上,也没让他接着骂下去,于是温声提醒道:“小声些”
口舌之争不是君子所为,更违背了世家的教养,杨清樽也不过是一时之气,自然也不会去再计较什么,于是抬头看了旁边的师怀陵一眼,偷偷向他展开二人初遇之景的扇面显摆着。
有些幼稚,但很可爱,师怀陵心想。
果然上头的州府长官顺着话头提了师怀陵的名字:
“不若就请解元开个好头?白衣解元,扬州多年未见了啊,这样,请笔墨来,不说七步,就于十四步之内,教人将诸位的诗记录下来,来日发于扬州书行既不失为一桩美谈,又可鼓舞后生”
师怀陵颔首称是,正要打算起身,就看见旁边的杨清樽坐不住了,先他一步起身,朝上面拱手道:
“使君雅量,非某不请自来,而是同怀陵实在情深意重,想着既然有缘成为同窗同砚,不如在结下一缘同诗,使君看如何?”
“哦?”座上的州刺史挑了挑眉,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觉得有趣。
“何为同诗?”
杨清樽低眉浅笑,略一颔首示意,就抽出腰间别着的新得折扇,翻转于玉指之间,一派行云流水的动作间,是说不出的风流韵味。他眯眼浅笑,压下扇头向着师怀陵所在的方向指了指,接着又指了指自己:
“由怀陵为先,先作首联,然后由我接上,作其颔联,并为四句,如此往复。既然为博好彩头,不若我二人各自七步,一人四句,各在七步中完成,也算效仿前人七步之才。”
州府抚掌而笑,道:
“好,着实有趣,来人,笔墨可已经备好?”
“诶——”杨清樽抖开扇面,一脸促狭地盯着师怀陵“还没问怀陵兄愿不愿意呢”
师怀陵垂眸浅笑,回礼道:
“幸甚。”
州府的随侍在一旁的誊抄座位上铺好了素馨纸,解元与亚元同作一首,流传出去绝对是扬州的一桩美谈,长吏特别吩咐了识字的仆从要取自己新得的一小块松烟墨来,用的笔也是上号的湖州笔,连那一方砚台也是自己最近淘来不久的易水砚。
万事俱备,只待二人开口作诗。
师怀陵于众目睽睽下阖眸,恍然不在席间,众人觉得有些奇怪,但杨清樽并未发言,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几息之后师怀陵踏出了第一步,一步作两句直起首联,起调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支离悲怆,丝毫不见宴乐之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