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陆低眉顺眼、垂头弯腰站在皇后身后,冷眼看这一场闹剧。
他倒要看看,长公主愿不愿意让出这唾手可得的皇位,又或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以剑服人。
殷陆有一种觉,好像长公主在灯火之间看了自己一眼。
不可能。
她根本不认识自己。
但是殷陆,许娇确实是认识的。
若真是要说起来,当年状元郎,京中谁不使他,哪个少女不把他当作梦中情人、将来夫君?
他打马长安街时,许娇就在那钟鸣楼上品茶,一眼惊鸿。
虽说是长公主,她过得却也极为艰难。
宫中的权不在父皇手上,而在皇后手上。她的生母德崇皇后,在生她的时候就因难产和体弱仙逝了。
前朝乌烟瘴气,后宫水深火热。
父皇虽然宠她,但是却护不住她。
在这深宫之中,迟早有一天她要被皇后那毒妇暗中毒死。奈之下,许娇只能跟着外祖父,以女子之身去了边关。
死在沙场上也比死在宫中好。
当年的少女一身狼狈跪在宫门前,望着那高高的宫墙暗中发誓:如果有一天她能回来,她一定将皇后这毒妇,千刀万剐,求死不能。
当年的殷陆意气风发、光鲜亮丽,一朝中状元,他府中的拜帖多的数都数不清,他家的门槛都快被踩烂了。
殷家本就是京中显达,四大家族之一,又出了这么个出色的小辈,风头一时二
。
更别说殷陆面如冠玉,穿着华服宛如画中人一般俊秀,许娇意中一望,自然喜欢。
但她也只来得及一望了。
后来父皇匆匆忙忙将她送走,她在军中,哪怕有祖父的照料,也举步维艰。因为女子的身份,受到的歧视多的数不胜数。多少个夜里她偷偷摸摸的躲在被子里哭,哭的眼睛都肿了。
不过后来就不哭了,若是受了欺负,拿刀砍回去就可以。
男子能做的她也可以做。
许娇跟着祖父习武,丝毫不敢懈怠。论酷暑严寒还是风沙遮地,她只想着,必须活下去。
战场上不论男女,棋差一招就要被人砍下头颅拿去要军功。许娇好不容易逃出了吃人的宫中,她不能死,她还要回去护着父皇。
她撑着一口气,多少次刀光剑影中受了重伤,也咬牙活下来了,身上的疤一次比一次多,但是刀却一次比一次快。
整整八年,她把女子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献祭给了这沙场征伐、收服将士。只求做人上之人,不必再看人脸色,受人冷眼。
许娇这条路走得格外艰难,一路都是她的血,她的泪,她一点一点靠着军功、靠着人头往上爬,真刀真枪,没有一点含糊。
后来她三战成名,圣旨突破重重阻挠,最后依旧下了:
封镇国长公主,赐封号“婧”,掌十万军马。
她在昏昏暗暗的烛火下看着虎符,不知该作何表情。随圣旨一起传过来的,还有宫里准备让长公主嫁去葛合和亲的消息。
连正妻都不是。
葛合投降,大皇子愿娶长公主许娇为平妻,平息战火,永结两国秦晋之好。
她这八年的苦和痛,在京都的那群人眼里,狗屁都不是,就因为她不过是一个女子,就逃脱不了嫁人生子的命。
叫她怎能甘心!
狼毫笔被许娇硬生生直接捏断。
不日许娇兵行险招,里应外合,率兵攻破葛合,活捉葛合王。
一刀斩葛合大皇子于城门下,血溅了她一身,甚至溅上她漂亮的侧脸,她却发了疯一样笑弯了腰,许娇却从来都没有笑得如此畅快淋漓。
年少时期所有的的压抑、恐惧、可望不可即、心惊胆战,都在这一刻得到了结果————谁敢欺负她,她就千百倍奉还。
敢让她嫁去做平妻,她就破了葛合的国门,拿刀押着葛合国的那大皇子,问问他敢不敢娶。
而后许娇心心念念回去助父皇夺回政权,却没想到,回京就收到了父皇驾崩的噩耗。
许娇看着皇后优雅温柔的浅笑,也朝她笑。
宫人提着灯,站在周围。
父皇到底怎么死的,她会查。
皇后最后要怎么死,她也会想。
暖黄的灯光下,许娇姣好的面容却泛着冷,哪怕她笑得灿烂,眼睛里却是杀气。
她要这个女人被高高的捧起,再重重的摔下。看她求而不能,看她疯疯癫癫,看她黄泉路上。
长公主看了一眼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如今却奴颜婢膝的状元郎。
命运弄人,向来如此:她如是,殷陆亦如是。
没人逃得开。
后来许娇在宫中待上了一年半载。
她总算学会卸下了战场上的冷硬与麻木,行云流水般换上了京城中贵女温柔小意的皮。她在京中势力不及皇后,毕竟皇后在这里扎根多年,她尚且还斗不过。
当年那个不怒自威,满身杀气的长公主只能停留在一些人的记忆里。而现在的许娇,雍容华贵,高贵优雅,只是她不像是宫中凤凰,却反倒更像是白鹤,清丽而心机深沉。
只是在许娇还没有学会披上这层皮的时候,她大概是回宫的第三天还是第四天,一脚把小皇帝踹进了荷花池。
那事倒是说来话长。
许娇为先帝守灵三日,不眠不休,寸步不离。
等到许娇昏昏沉沉走回寝宫时,路过御花园,见一人羽冠散乱,浑身上下都是水,跪在岸边。
还有一个孩童不过四五岁的年纪。身着金色龙袍,不正是她的好二弟么
。
皇后怀胎十月生下的不知道是谁的孩子。
一问才知道原是许骋爱玩,仗着自己的身份,使唤殷陆下水去捡他意中踢下水的蹴鞠球。殷陆倒也真下去捡了。
她儿时也替皇后捡过帕子。
寒冬腊月,湖水刺骨。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今日她许娇就新仇旧恨一起算,非要出了这口气不可。
“你到还真是乐得自在。先帝驾崩不足一月你便已经玩起蹴鞠?真是天地昭昭的孝心,本宫都要被感动了呢。”
许娇嘴角挂着笑,她笑起来张扬,整张脸都因为那一个笑艳姝起来,去了平常的冷硬和讥讽,倒是端显得温柔。
她看似温情地摸了摸许骋的脑袋,下一秒就翻脸,接着一脚把刚刚登基的小皇帝,毫不留情的一下给踹进了冰冷刺骨的荷花池。
“扑通!”
小皇帝就像下饺子一样,被她踹了下水,在水里胡乱地扑腾喊着“救命”。
许娇一身锦云白,掩面笑着看宫人惊慌失措、小皇帝挣扎呼救。
“以前听皇后娘娘说二弟水性极好,皇姐还想着,为何二弟迫不及待的就要大冬天跳入水中,如今看来,啧,想必是皇后娘娘记了。来人啊,下去救他。”
长公主一声令下,身后好几个仆从就训练有素地下了水,把小皇帝送上岸边。
从那以后,小皇帝每次看见许娇,都绕着走,奈何她是摄政长公主,每每上朝都会笑眯眯地看着许骋,惊他一身冷汗,夜不能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