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天上没有星星，李文分明记得小时候在乡村，在田野，躺在草垛上就能随处看见
那时候总以为每天都能看到的东西是一种永恒的常态，到了属于它的时间点就会准时出现，经久多年，发现那些以为一成不变的早已在时间长河里，某个转角处，没有跟上，消失不见。
或许是因为现在一到晚上到处亮起了路灯所以星星就藏了起来，它们觉得人间已经不需要它们了，人们已经找到了其他东西代替它们，它们便没有出现的必要了。
天上眨着眼睛的星星就像他的好朋友，家里不吵架的夜晚，他就会拿个板凳坐在院子里盯着天上的星星，看着它们赶路，从天的这边，走到那边。李文会自顾自的跟他们聊天，很多时候它们都乐不可支得闪着眼睛，李文也同样开心，他也会因为分享了自己的乐事笑弯了眼睛。
天空太远，来自地球上气若游丝的轻言，它听不见。
今夜是连月亮也没有的。
广场上有些老太太老爷爷听着沙哑的大音响发出的声音左右摇摆，前进后退，旋转雀跃，头上青丝或白发，背部佝偻或挺直，皮肤松弛或绷紧，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们生命的此刻，他们在享受属于他们自己的欢乐。
人生百年，十年又十年，有人先苦后甜，有人先甜后苦，也有从头到尾不知苦为何物，有人从生到死不知甜的味道。
李文从上街走到下街从老街逛到新街。老街的电线杆上贴满的广告，旧的被新的替掉，纸质的被喷漆的盖掉，后来的总是否定掉先来的，就像母亲完全否定了父亲而认可了现在的这个男人。
他想想，那也比他好，至少，他们在某一刻也是被肯定过的。
他又想想，脑子里却是乱的。
想不明白的太多，最让他疑惑的却是：在互相憎恶的情况下，是抱着什么样的念头，他才会出现在母亲的肚子里。
好恶心啊……
既然已经烂成脓包的家庭，为什么又要生下一个生命来？这生命从诞生开始就在脓包里面活着，靠吸食恶心的脓水成长，长成现在这个谁都能来践踏的样子，人人都能过来指着他强调他是没人要的孩子。
身边的亲人每个人都他妈的要来把掉在泥里的他往死里踩，这是为什么？
到底怪谁呀，怪谁呀？
谁有义务为他负责吗？他想了想，没有！！！
他该往哪里去？哪里能有他的容身之地？
那个充满恶意的地方打死他也不想去了，万一一冲动把他们就全他妈的给弄死了怎么办？
要是那样的话我宁愿杀了他自己，本来他们又没理由管他。他们没有，是他闯进了他们的生活，干涉了他们的生活，打破了他们的生活，他们到这个岁数还要为他操心，还要管他，他们又有什么。他们没有。
他心想：是他不该降生，他为什么要活着？
李文越想越法自控，脑袋快要炸了，他越走越快，没注意到手背上青筋已暴了起来，双眼充满血丝，双腿在地上健步如飞，走在逐渐冷却的街头。
像是漂浮在暗黑的大河扁舟，风一吹就会被吞噬，不会激起任何水花，毫不起眼，微不足道。
一阵冷风刮过，凌乱了李文刚刚剪过的刘海。
夜凉了，去哪？
钟表情，它只是时间的傀儡，机械地转动着，转眼指针就表示现已十点。
小镇上几乎所有店铺都关了门，李文不想回到狄恳家，走着走着，看一家店铺的灯还亮起的，丢了魂似的没头没脑地就走了进去。
“你找谁啊？”一个声音从李文耳边响起，方才猛地惊醒，发现他站在一家维修摩托车的店里。
跟他讲话的是个身材匀称且修长的男子，这男子看着比自己大，是像20岁出头的模样，走近一看，寸头，长着一张瓜子脸，眉毛浓黑，比李文的要粗一点，鼻子直直的，嘴唇的颜色很健康，一身黑色服装，脖子上戴的却是银色的链子，一如流星在天打破沉闷。目测这人身高得有185的样子。他放下扳手，也顺势扯下了手上的尼龙手套，随手就往地上扔。
“哦，我不找谁。”李文自嘲又尴尬地笑道，“我没地方去，游荡着就走到了这里。”
那人从屁股兜里拿出一盒烟，自己抽取了一支点上，又把打开的盒子递到李文眼前，声音明快，“自己拿。”
“我不抽。谢了。”
那人上下扫了李文一眼，“你是这镇上学校的学生？”
“嗯。”
他挑一挑眉说，“周末了你不回家，在这游来游去的干什么？小小年纪不学好，踩点？偷东西？”
一团名火本就窝着不痛快，被这一点，怒不可遏，想要大声吼叫，心里的怨气刚出了喉咙突然又端泄掉，极端的变成另一种语气，于是音量从大到小，只听他说：“嘴巴放干净点。我不回家是因为我没有家。他妈的学校宿舍一到周末就赶人，我没地方去，只有到处游荡，看看谁家门口有狗窝，我好借用一下。”说到尾巴上，声音变得断断续续，一丝滑稽又怪异的笑从嘴边爬起。
那人先是眼神一闪，又哈哈哈的取笑道，“你找狗窝？你是准备给人做看门狗吗？你叫两声，叫得好听，我在门口放个窝，你今晚就给我看家吧。”说着瓜子脸的人就把脸凑了下来，盯着李文的脸，喉结上下微微动了下，“忘了，看门也得知道家门，我叫张睿，你呢小学生？”
李文的尚未平息的怒火又重新涌起一拳就往张睿脸上挥去。“操你妈的小学生。”
张睿一个弯腰一闪，夹着烟的手一拨，躲到李文身后，灵活得像条泥鳅。
“小朋友脾气还挺大。这样可不好哦。”张睿还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样。
李文冰山似的脸，眉头皱起来像锋利的两把刀。
“嗨呀，别生气嘛，没家的孩子，我也不逗你了，我看你不像是小偷，就暂且相信我自己的眼光，叫声哥来听听，以后我罩你啊。”张睿双指夹下嘴里的烟，朝着李文的脸吐出一缕烟。
气氛有些说不清楚，好似变得松快起来，李文不自觉的感到他竟有些放松。
在家从来都是剑拔弩张，夹枪带棒，冷言冷语，打压训斥，能咆哮从来不肯温声细语，更遑论这种嬉笑调侃的方式，在这种环境太久太压抑，就这修车的两句话下来，自己心里好似还开阔了些，不那么紧绷绷的。
“多大能耐呀就想当大哥。”李文嘴里嘟囔着，身体却很诚实的往张睿店铺里摆放的椅子那边走，一下倒了上去。
“呵哟，您可真不客气。”张睿抖了抖烟灰又把烟嘴送进嘴里，眼睛半虚着。
李文耸耸肩答道，“是呀，不是你先不客气的吗？”
“饿了没，崽儿？”
“饿了，给吃的吗？”
张睿一脸坏笑，“有没有胆儿跟我出去？有那胆子就给吃。”
这倒激起了李文蠢蠢欲动的少年心，“什么东西还得靠胆子吃，我倒真想瞧瞧。”
张睿朝李文扔过一个宝蓝色头盔，自己腋下夹了个大红色的。一边戴上黑色皮手套，一边四处找钥匙。
“走，哥带你去吃宵夜，崽儿，带好头盔。”说着张睿往自己头上戴红色的那一个。在灯光下像极了惹人沸腾的热血，入了李文的眼，就从眼中开始灼烧，慢慢蔓延至全身。
一个扫腿，跨上了摩托，张睿头一偏，“上来。”李文心里微微一触，靠，有点酷。他跳了上去。
轰~轰~
摩托车疾驰而去，往后冲出一个长长的烟柱，“抓好了，我加速了。”李文身子往前一倾，整个胸膛贴在张睿的背上，手臂从后背往腹部环去，紧紧的抱住。
可能是张睿干活干了一天的缘故，疾驰的摩托车在空气中发射，风重重的打在他们的身上，但张睿的身子依旧非常暖和，暖和到李文为了自己暖一点，把他抱得更紧了，那叶扁舟紧紧倚着巨轮。
“你这小孩儿，胆儿那么小，害怕啦？抱那么紧，想要勒死我？”张睿故意放大了声音。
风中讲话容易被风吞了去，声音小了人就只有看见张嘴的份，从头盔里发出的声儿，被反弹回去，会只剩下闷闷的音。
人力至极，风没有得逞，贴在背上的李文同学偏着头侧着耳朵，一个字没落下，深深地听在心里。
张睿带李文去的地方是靠近县城的位置，那里有夜景，晚上有烧烤，营业到凌晨三四点钟，像他们这种喜欢骑行的人，随时采风，附近哪哪有好玩的好吃的都了然在心。
一路颠簸。
听说修路的时候一级一级下来，用于公共设施的公款层层被剥，到了地方的手上就不剩什么了。于是，地方只能在有限的资金范围里盘算着，最终弄了一条质量不行卡车一压就坏的单行车道。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上，高低不平，颠颠簸簸，李文坐在车上随着车身的抖动而抖动，张睿没说什么，他自己倒还先红了脸。
篷布，支架，彩灯，伸缩桌，小板凳，小推车。这几样物品，撑起了张睿所说的烧烤窝。
烤碳红火，已烧过的灰烬像被遗弃的骨灰，呈现的是白色，铁架上一串串的肉串烤得油滋滋的冒泡，蔬菜半焦，空气中弥漫着携了香气的白雾，这香气喷了烤食物的老板一脸，又往李文和张睿处涌动。
张睿用手扑扇开李文面前的烟雾，把车停靠在小摊旁边。
“嘿，这烟雾缭绕的，别把我崽儿的脸给熏黄了。”张睿玩笑的说着，李文也不反驳，反而觉得甚是亲切。没有人那么称呼过他，在这片土地上，这两字代表了长辈对晚辈的宠溺，第一次听，有些冲脑子，血脉里竟真想着便成乖乖的崽儿就这样靠着张睿旁边，感受一下未曾感受过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