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长生在成都出生,却只有在少年时在成都生活过几年。
这些年偶尔也会来一趟,不过是来去匆匆,旅客一般,他对这个平易近人、充满烟火气的城市也没有归属感,不知何处是他的家。
从温馨身边离开,走到一个边角的地方,他看到温馨似乎捂脸哭泣了很久,最后擦了擦眼睛,戴上墨镜,然后往她的归途走去,他没有挽留,她也没有开口。
载着温馨的那部航班已经起飞了,杨长生才转了转略有些干涩疲惫的眼球,脸上有一个苦笑。
他还真以为自己是川西天上飘荡着的一朵云呢,原来也有人能在短短十日里,勾连住他的心,禁锢了他的魂。
夜里他随便找了个地方过夜。
凌晨十二点时,他收到温馨的微信:已安全到达。
杨长生回了个“好”。
两人就再没有其他的话了。
人和人的联系如此脆弱,若是微信也没有,再不刻意记得,那两个人就会彻底断了关联。
第二日,成都还是阴沉的天,高楼处有雾气,遮住了顶端。
杨长生从酒店出来,抬手拦了辆车,往武侯区一个旧工厂的地址去了。
杨芳就在那儿,他们母子有一年时间没见了,难得来成都一趟,杨长生想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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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杨长生十五岁的时候,杨芳终于结束了在北方漂泊的日子,带着儿子回到了成都,为了生计颠簸一年多,好好歹歹地活着,漂亮的女人哪会没人打主意,就是带个儿子也是引人注目的。
经人介绍,杨芳跟一个大她十岁的鳏夫结了婚,有了第四任丈夫,这个丈夫是当地一个工厂的技术工人,有点职位,死了老婆但没孩子,九十年代时分了两套房子,两人后来又生下一个儿子。
杨芳是个厉害的女人,一结婚,就管着家里的钱,丈夫厂里分的房子,一套房子自主,一套房子租出去,自己盘了个小面店,在居民区开了个小超市,硬是在巴掌大的小面店里摆了三台麻将桌,天天吆喝邻居上门打麻将,自己上座打,也收茶水费。
杨长生入伍前,杨芳又寻摸了一笔钱,在他们厂区买了套旧旧的小两房,写在杨长生名下,准备给他结婚的时候用的,现在也租出去了,租金一直在她手上拿着。
计程车到厂区居民楼门前的时候,杨长生就听到麻将声,杨芳的嗓门大,抄着成都话骂人出牌慢得像只乌龟,瓜得很!
杨长生笑,杨芳还是这样,好像怎么都不会老,论道理在不在她那里,永远中气十足,把人骂得退避三舍。
杨芳的老头儿迷上了钓鱼,时常跟着人到处跑野钓,杨芳不管他,小儿子还在上学,吃住都在学校,老师盯着,更轮不到她管。
老板娘爱打麻将,客人来了都不知道,小超市总要人看着,于是就请了个外地来的女娃子,十五六岁不读书,跑到成都来打工,给人看店。
杨长生进小超市的时候,小妹儿正低头和游戏里的“老公”你侬我侬的,一大片阴影投下来,她才慢吞吞地抬起头,秀气的脸蛋有点不耐烦,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有几分青春可爱,嘴里说着:“要买什么...”然后瞪大眼睛,从座位上弹起来,“啊!生哥!”
老板娘的大儿子!
帅得让人过目不忘的那个!
杨芳的麻将台在里头,被几个陈旧的铁架货柜挡住,这几个货架还是杨长生替她弄来的,时不时有烟雾飘出,偶尔传来一两声“碰”!“杠杠杠”“你会不会出牌”!
“嗯。”杨长生今天没有剃胡子,下巴长出了胡茬子,看着有几许成熟男人的意思,把小妹儿看得眼含春水,双腿发软。
“人在里面?”杨长生问那个叫阿玉还是阿云的小妹儿。
听了杨长生的问话,小妹儿立即站起来,转头看一看杨长生高大的身影,往货柜里头钻,“老板娘!老板娘!”
“嚎嚎嚎!嚎你个头!”杨芳的嗓音从货柜那头传出来,“把我今天的财运都嚎没了!”
刚输了牌,她正不爽!
“老板娘,生哥来了!”小妹儿习惯了老板娘的更年期和暴脾气,语气里带着惊喜和欢迎,又喊一句,“生哥来了!”
杨芳正嘀咕着:“哪个生哥?又不是你男...”
忽然手上动作一顿,麻将牌都不出了,她不正有个三十岁的儿子杨长生吗?
哟,今天刮什么风?
“阿云你过来,替我看牌!”杨芳让看店的小妹儿过来,站起来,还叮嘱她,“不能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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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长生背对着小超市,看着外头的一片旧厂区和宿舍,早就听说这里要拆了,拆了十几年,现在也还好端端的,住满了人。破旧的厂房和马路,还是他十几岁时看到的样子,原来的小卖部陆续出租,又被重新装修,开了几间新店,路面坑坑洼洼的,居民楼里头停车位不够,路边停满了车。
杨芳从货柜里头钻出来,她个子高,不像川地的女人,不算胖,但长期坐着打麻将,人到中年,肚子上有一圈肉,被宽松的衣服遮住了,乍眼一看,见到一个伟岸的背影,背对着她,一时间有点失神,像是隔着这个背影,看到了三十年前,某个再没见过的故人。
杨长生听到动静,回头,看着杨芳,她脸上难得有一点愣怔,随后微微扬起一个笑:“妈。”
杨芳马上收起情绪,上前大力拍了他的背一掌:“要死啊你!过年也不来看你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