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妈的。
他手里的这个纸爱心，是用什么折的，傻子都能想到。露出来的外侧是电话号码那一面，那被折叠起来的内侧，就是……
“瑶瑶……”他慌张地把这个纸爱心攥进掌心里，他有点蹲不稳了。“这个，这个东西，你有没有拆开看？”
“为什么要拆开？”
黄瑶不解地看着他，抬起小手帮妈妈擦掉额角的汗滴。
高启强勉强一笑，颤声说，“既然……你不喜欢那小孩，这个爱心就让妈妈拿走，好不好？以后……以后他再送你什么东西，你都不要收。”
看女儿乖巧地点了头，高启强松了口气，撑了下膝盖站了起来。他走到门口时，黄瑶软软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妈妈，我讨厌他，不是因为他长得丑。”
高启强心头一紧，慌忙转身。“他欺负你了？！”
“没有……不，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欺负。”
黄瑶捏着自己的衣角，慢慢回忆道，“这个爱心，是他爸爸让他来送的，那个时候，婷婷阿姨正好去给我和晓晨哥哥买雪糕了。我收下来之后，他又问我，你想不想成为你爸爸这样的人。我知道他说的是你，然后我说想，他笑了，是，很讨厌的那种笑。晓晨哥哥也不喜欢他，故意用铲子铲起沙子往他身上扬，把他赶跑了。妈妈，他让我很不舒服，但是他好像也没对我做坏事，是我怪他了吗。”
那个烫手的爱心，被他攥成了一团汗湿的废纸。很久，高启强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没，瑶瑶。有些男孩的恶意，是包在好看的礼物里的，有些女孩要吃过亏才能懂，你能提前发现，说明我们瑶瑶，很厉害。”
他走出了瑶瑶的卧室，一直恍恍惚惚走到了卫生间，才松开手掌，将那只纸做的爱心展开摊平，变回了原来的色情广告。
他注视着自己年轻，清瘦，浓妆艳抹的脸，笑了一声。突兀的笑声回荡在宽敞的卫生间里，有点瘆人。
然后，他把那张又湿又皱的纸一点一点撕得粉碎，扔进了马桶里，按下了冲水键，亲手将自己的过去葬入了下水道。
他拿着车钥匙准备出门，正好和去楼下接水的高启盛打了个照面。高启盛看他都吃过晚饭了还不老实在家待着，不由得皱起了眉。“哥，你又要见去谁啊？不会是孟德海联系你了吧？”
“没呢，估计他也想拿拿架子。所谓，反正现在急的是他们。”
他随意地挑了双皮鞋，抽空瞥了高启盛一眼。“我就出去转一圈，最多两三个小时就回来了，你好好在家学习，你和瑶瑶都要按时睡觉，听到没有？”
“好好好听到了。”
知道哥哥不是出去找男人的，高启盛心里轻松了不少，高高兴兴答应了一声，转身上了楼。
高启强回到旧厂街时，天已经黑透了。他拎着一提啤酒，一步一步沿着楼梯爬上了天台。
他在迈上最后一节台阶时愣住了。他过去在天台养的花太多，没法全部带去他的新别墅，他只能挑几盆他养得最精细的带走，剩下的留在这里，委托给仍住在旧厂街的唐小龙照顾。
他“认祖归宗”的时候，陈泰送了他一张存折，老爷子说，这是补给他的前二十九年的零用钱。他去银行时手都在抖，他这辈子都没在存折上见过这么零。他给老默和唐家兄弟三人打了一大笔钱，足够他们买间体面的新房，老默和小虎都搬到了他的新家附近，只有小龙没搬。小龙说，得留个人住在旧厂街，这样兄弟们才会觉得我们不忘本，会死心塌地跟着我们。
他说，小龙，咱俩认识二十多年了，我第一次从你嘴里听到过了脑子的话。
唐小龙莽撞懒散，粗手粗脚，上天台之前，高启强已经做好了要面对一地残花败叶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天台的花卉一盆盆都开得很好，生机勃勃，枝粗叶茂，花瓣也很饱满。看来唐小龙，还挺有种花的天赋。
他感慨地啧啧几声，随随便便席地而坐，撑着脑袋，一边欣赏月下花景，一边单手起开一听啤酒，仰头灌进嘴里。
他喝到第三罐的时候，唐小龙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怎么回来喝闷酒了？还坐地上，不嫌脏啊？”小龙走到他身边，朝他伸出手，想把他拉起来。他却拽住唐小龙的手臂，把人家拽到了自己身边坐着，硬是塞了罐啤酒过去。
“奖品。”高启强敲了敲啤酒的罐身，朝他挤了下眼。“奖励你找到了我。”
唐小龙握紧啤酒，看着他眼下浮起的朵朵红晕，露出了一丝可奈何的笑容。
“小时候捉迷藏，总是我第一个找到你，你忘了吗。”
“忘不了，怎么会忘……”
高启强声音放轻，仿佛快要睡着了似的。
“我第一次卖淫回来，也是你先在路口找到我的。那时你看我只能靠着墙才能站稳，就猜到我去做什么了，唐小龙你小子，在这方面还挺聪明。你记不记得，那个时候我笑着跟你说，我本来就喜欢和男人睡觉，还能卖出初夜的价钱，是我赚了，我很开心。”
小龙低下头，沉闷地嗯了一声。
“我撒谎了。”
他打了个激灵，看向高启强过分平静的脸。
“我后悔了，我从进宾馆的门就开始后悔。我那时候太瘦了，那个男人，他有我两倍那么宽，我跟他说我不卖了，我想推开他，他轻轻松松就能摁住我，撕烂我的衣服，掰开我的腿强奸我……不能叫强奸，我收钱了。我是做过润滑才过去的，他插进去的时候没有流多少血，但我还是好痛。他付了很多钱，很多很多钱，足够让他把我买下来当飞机杯使，不用有任何的心理负担。我越哭他越高兴，越觉得自己的钱花得值。这件事，我谁都没有告诉，如果你那天没找到我的话，我也不会告诉你的，太丢脸了。”
我能找到你。他想。
我总能找到你。
“我告诉我自己，告诉所有人，我就愿意当婊子。卖淫怎么了，有人用双手挣钱，我用屁股挣钱，一样是工作，谁敢看不起我。”
“阿强，没人敢……”
“是我自己。”高启强打断道。“我看不起我自己。瑶瑶说，她想成为我，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恐慌，特别恐慌。我其实是知道的，做鸡，是全世界最垃圾的工作。男人穿着衣服的时候，还愿意装一装文明人，脱了衣服，就他妈返祖了。特别是当你是一个不可能对他以后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的陌生人的时候，他就更不用装了。你收的不是和他做爱的钱，你收的是挨骂，挨打，被虐待强奸，给他当出气筒的钱。”
高启强停顿下来，放下啤酒，捏了捏自己的腹肉。
“我这几年肥了不少，是不是。肥了以后，就没那么好看了，放人堆里都找不出来。”
唐小龙手中的啤酒罐，凹进去了几个指印。
不是的，不是的，我能找到你。
高启强对他笑了笑，圈住他的手臂，枕到了男人向下塌陷的肩膀上。“阿龙，我不敢再那么弱不禁风下去了。男妓比妓女强一点，妓女体格再好也很难打得过性欲上头的男人，我起码还能努努力，丢掉那副一掰就断的细胳膊细腿，让自己身上多长些肉。我想，有了推开不想接的客人的力气，有了选择权，这样，我应该就不会再害怕了。我……太蠢了。”
他们靠得那么紧，却一丝暖意都没有分享给彼此。
“有‘钱’这个字压在头顶，即使面对的是瘦得像条扁担的疯驴子，我也没力气推开的。”
在晚风的吹拂中，他忽然听到了一声压抑的呜咽。他以为是自己在哭，摸了摸眼眶，却是干的。
他稍一抬头，就蹭到了唐小龙湿漉漉的侧脸。
“小龙，你哭什么。”
唐小龙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拼凑出一个尴尬窘迫的笑。“没事，强哥，我就是……有点花粉过敏。”
高启强吓了一跳。“你花粉过敏？什么时候的事？你以前也不过敏啊！那你怎么照顾花的？”
“没事，都小事，就是偶尔会迎风流点泪。”唐小龙打着哈哈，摆了摆手，转变话题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强哥，以前捉迷藏，你当鬼的时候，你第一个找到的永远是老默，为什么啊。”
“这还不简单吗，因为老默个子最高，最显眼啊，怎么了？”
高启强踢了一下他的鞋，像是不明白他怎么会问出这种蠢问题。
唐小龙眨了下酸胀的眼，尽量克制住嗓音的颤抖。“没什么，阿强，我就是觉得……你好聪明，从小就好聪明。”
我一直都是第一个找到你的啊，高启强，你明明知道的。
可你从来不找我，从来不找。
高启强从西装口袋里翻出一条手帕，边给他擦眼泪边嘲笑他。“等你下个月过三十岁生日，我一定要当着兄弟们的面送你一大捧花，看你到时候哭成什么德性。”
他扯动嘴角，扬起笑脸。“好啊，那强哥你可一定要送啊。就怕你到时候太忙，忙忘了。”
“放心，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
高启强捏着他的脸颊，凑上来吻他，吻得深情款款，难解难分。亲吻的间隙，高启强趴在他胸口喘着气，低声呢喃出一句话。
“你可是我的……初吻对象啊，小龙，我怎么能忘。”
明明喝的都是一样的酒，怎么高启强口腔里的津液，就那么甜呢。
他们在天台又腻歪了半个小时，亲了亲嘴，互相揉了揉性器官，稍微醒了醒酒，然后就下了楼。唐小龙问他今晚要不要留在旧厂街睡觉，他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我现在啊，得随时待命。”
高启强挥了挥手里的电话，面露奈。
“要是孟德海明早临时通知我要见面，我又没有像样的衣服放在这边，怕赶不及。”
一提啤酒都被他们喝光了，不好开车。唐小龙抱怨了一句，说强哥你现在都什么身份了，出门还不多带几个人，万一遇到来找事的怎么办。高启强不屑地踢了一脚路边的易拉罐，昂了昂头，惹得那个站在垃圾桶旁边的清洁工都瞟了他一眼。
“在整个京海，还有谁敢来惹我高启强。”
唐小龙哄着他说好好好你厉害，没人敢惹你，我先去前面那条路上看能不能打到出租车，那边车多。高启强挥了挥手，然后就脑袋一歪，额头抵着路灯，昏昏欲睡地闭上了眼。
如果他没有喝那么多酒，或许，那个清洁工悄声息走到他身后，举起针管，瞄准他方格领巾上方的那截白嫩后颈准备扎下去时，他不会全察觉。
“阿强，背后！！！”
他猛然睁开眼，弯下腰躲过了背后的袭击。多年的斗殴经验培养出来的条件反射让他下意识偏过身子，然后抬起腿，踢出了一记凶狠的侧踹，正中穿着橙黄色制服的高大男人的胸口。男人被他踹得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握紧针管，针尖凝着寒光，口罩上方的眼睛阴森恐怖。